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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雷家往事②|从逃荒丫头到雷家“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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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12 10:52: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爱珍 于 2017-8-12 10:54 编辑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宪
       一个是清末居住在京城的外交官,一个是不知道出身、没有名字的逃荒丫头,两个社会地位如此悬殊的人,在清末的那个岁月牵手成婚了。此事放在今天,会不会引起一些“轰动”?


       在写上一篇《那些来去倏忽的生命》时,我生出狐疑。我问母亲:“你说的那些女人们不幸遭际的故事,大多数应该是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情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母亲答:“是我的奶奶,在我懂事后一五一十,反复说给我听的。”
   
       喔,母亲的奶奶。
   
       母亲的奶奶,要让母亲记住她说的点点滴滴。
   
       漫长岁月后的今天,母亲正在把记住的事情告诉我。但母亲又有点矫情地对我说,我没让你写下来的,更不要发表什么的啊。你能沉下身心,坐下来仔细地慢慢听,我就很满足了。
   
       我隐约模糊地知道这个“奶奶”,她的人寿好像蛮长的。母亲说:是的,她活到了94岁。她经历漫长的清末、民国,直到解放后的1969年,方才甩头长舒口气,离开了松江这块她历经起伏变迁的土地。
   
       一个人,经历了世纪更替和几番朝代翻转的穿越,应该感觉到幸运还是体验了残忍?在一张老照片上,我看到了母亲的这个奶奶。她高挺身材,直立着,背景后面有中式的建筑及装饰。她头戴一顶黑色绒布帽,穿一身烟灰的厚布长褂,左手牵着当时大约5岁左右,坐在家中老房子门槛上欢笑不止的母亲。她的右手举到胸腰前,长长的中指食指间,夹着一支白色的香烟。长方的脸已现老态的皱纹,突出的下巴则显出一种生命的坚毅,紧抿的薄唇让人觉得有点严厉,弯眉凤眼,昭示她年轻时既端庄亦有亮色的清丽。
   
       “我的奶奶是关外的,满族人。”母亲平静地述说,我的心绪便有些躁动。关外便是长城外,这个不奇怪,但满族人,是不是当真?满族人,怎么在天寒地冻的北方,过了长城、过了黄河、过了长江,终于到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松江?倘是,那我体内也有满族人的血液流动?在关外,又在关外的哪边?“是在内蒙古。”母亲回答得一点都不含糊。
   
       接下去,是母亲的奶奶如何嫁到雷家的故事,一个有点不同寻常味道的故事,一个温情咀嚼的故事,又是一个平淡而令人拍案称奇的故事。
   
       母亲的爷爷雷补同清末在京城做外交官,那个我无法知晓的大太太在为雷家生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不幸染病去世。之后一日,雷补同应邀前往天津一位同僚大官家里玩。聊及家事,唏嘘已去世的太太后,他人便撺掇雷补同再续弦娶妻。雷补同沉吟良久,如此答:正式的太太妻室不续了,要娶,就娶个“如夫人”吧。如夫人,不是正式夫人的夫人,因还在心里尊崇念想着前面的太太吧。如果娶如夫人,按当时的官场乃至社会习俗,无需一定门当户对的要求,可以相对轻松随意,找一个“入眼遂心”的即可。
   
       噫,真不知是那位同僚大官有意或无意为之,即刻为雷补同现推一人:此官家太太的贴身丫头,25岁,年龄适当,当时系执掌此同僚家中银两进出、保管金银首饰的“可靠之人”。同僚荐举,雷补同同意“侧视”一下那丫头的形态举止,虽远远侧视,仍“一目视中”。
   
       “视中”后,雷补同当然要知晓此女子的出身。
   
       同僚“呀”的一声,称:“还真说不好。不如让她自己来说?”
   
       丫头大方前来,端庄安静,言语不卑不亢,问答如流,文墨粗通。想是在同僚家中得到很多学习与锤炼。但一说及出身,竟连她自己也是懵懂,懵懂到自己的姓名也说不全。只知自己是满族人,很久前从东北方向那个旮旯逃荒到了天津卫,孤身。至于名字,别人就称她“白氏”,她也只知道自己就是白氏。
   
       好了,那同僚便直问她,愿意不愿意跟着这位叫雷补同的官人去做“如夫人”?那白氏的嘴吃惊地张开了。这是天上掉下的救星吗?这是她一生想到过的最好的结局吗?想那白氏,内心应该是窃喜乃至狂喜的,还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吗?却想那个雷补同,也真个不计较女子的来路出身,是不是缘于自己初始也是个苦出身的白丁?好,既然名不全,雷补同便说:“那以后我叫你雷白氏吧”。那一边的同僚抚掌称好,见证。
   
       就此,这个关外满族的逃荒丫头,命运彻底翻转。以后,便成了母亲的奶奶。
   
       缘分就此而成,男女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简单。简单中又带有一点传奇和意外。这期间又有多少爱情乃至爱慕的存在?称奇的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两个社会地位如此悬殊的人,在清末的那个岁月牵手成婚了。此事放在今天,会不会引起一些“轰动”?

母亲(中)和她的祖母雷白氏(左)、哥哥(右)在一起。

       母亲的奶奶嫁来之后为雷补同诞下一个儿子,取名雷书常,即母亲的爸爸——我的外公。
   
       至外公雷书常6岁时,雷补同衔命为大清国驻奥地利公使,遂携数十官员及家眷,昼夜披星戴月,乘船、渡海、乘车,辗转亚欧七八个国家,最后到达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奶奶当时一路相随,一路豁开眼界,一路尽享异国人文风情。彼时的奥地利被称作强大的奥匈帝国,系欧洲政治、经济、文化和艺术中心。在奶奶的记忆里,欧洲的三年多时间里,是“人生梦一样的日子”。及至三年后,他们随雷补同任满归国,江山正在易主,民国已在初年——1910年至1911年间。归国后的雷补同长思细虑,最终决定归去来兮,以服侍老母为由辞官,荣归故里,回抵松江,置地造园,远离政争和江山的巨变。那雷白氏,亦牢牢牵着儿子雷书常的手,一脚踏入以后再也离不开的松江的水与土。
   
       母亲的奶奶雷白氏,至此在松江的雷家确立了自己的牢固位置。松江与她满族的家乡远隔数千里,嫁到了松江,就回不去家乡了。她的根在哪里?根就在自己的丈夫雷补同那里,以后就在自己唯一的儿子那里。这便能解释,雷书常在年少婚前有一次随京城外交官出国当随员的机会,却被雷白氏无情扑杀的原因。那时雷补同在京城外交部尚有势力,其前妻诞下的两个儿子均在那边“握权走动”。雷白氏不为所动,意志坚定地不让儿子赴京,拒让儿子衔命出洋。她最终说服了雷补同,这最小的儿子是要钉死在松江的安乐窝里的,他们的古稀、耄耋乃至期颐的养老要靠这个儿子。功名?功名不是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命。
   
       自私吗?专制吗?冷酷吗?随外面怎么说,随当时的儿子怎么想,曾经是逃荒丫头的满族人雷白氏,咬定青山不放松。
   
       我外公雷书常的命,就此确定——从此一生再未跨出松江一步。因为雷白氏这一决策,她自己也从此死死沉淀于兹。我外公的人生起伏演绎,将与我母亲之后的对话中专文论及,而母亲的奶奶雷白氏的故事却传奇将逝,快步走入式微。因为,一旦做出对儿子封杀功名的决定,她的人生便步入寄生的无趣轨道。
   
       雷补同1930年溘然去世,这已经是他年满70岁的古稀之年。他留下的1000多亩土地及财产全部分与4房儿子、一个女儿以及长孙。雷白氏也分到40亩土地和两间房子,以后一直随着自己的儿子生活了一辈子。1937年日寇侵略,敌军轰炸之际,百姓四处逃难。雷白氏田租告罄、变卖家产,从此家道败落。及至1949年解放之日,雷家居住的60亩房产宅院,以800担米的价格被政府购得,雷家在松江的痕迹,从此日渐消遁。
   
       对母亲的奶奶雷白氏,最终的生命告终似乎回到她历史的原点。她去世的时间为公元1969年。母亲那天是从上海回了松江,之前收到我外公的电话,说奶奶雷白氏已自己断粮绝水20余日,生命已到最后一萤烛光。再之前,她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多年。而常年侍于她跟前的,是正迈向古稀之年的“破落地主儿子”雷书常。她不想再连累儿子了,尽管已经连累了许久许久的岁月。他们的居住地是在当时松江中山西路一处10多平方米、低矮破旧黑暗的客堂间,还是租借来的。他们已经沦于赤贫,真的是赤贫的状况了。
   
       那天,母亲轻手踮脚地走进那间黑黑的小屋,叫了一声“奶奶”。奶奶无声。母亲和奶奶做最后的告别,那被子里的身形是扁平的,无法想象原来的形体竟是高大的。好像还有一丝呼吸的,仔细看去,雷白氏那干黑的脸,左边一处眼角,漫出一滴浊泪。无语,无法对话。
   
       母亲缓缓出来,在外面一个小天井静静等。终于,似从里面传出一口长长的、“呼——”的气息声。旋即,我的外公出来,轻声说:“走了。”于是,他唤来隔壁一个叫蒋师母的人,给她5元钱,请其为逝者进屋擦身。擦至一半,蒋师母出来唤我母亲:“大姐,帮我一起翻个身。”母亲应命去翻,便觉那身子已硬如木板,凉如寒冰......
   

       母亲的奶奶,关外的满族人,大半生的松江人,生命之于她,竟是那么长长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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