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文/曹伟明
水稻生长于江南，它是江南土地孕育的儿女，是水文化衍生出来的生命结晶。
我十六岁时，在农村插队落户，插过秧，耕过田，收过稻，对稻谷始终怀有一种深深的眷恋。我觉得，稻谷性情温和、谦卑、丰满、香糯，是江南文人和画家最适宜表达的诗性意象。稻谷在江南至少有六千年的历史。在“上海之源”的崧泽古文化遗址考古中，发现上海先民早在崧泽时期，就人工栽培粗短的粳谷和瘦长的籼谷了。那出土的黑黝黝稻谷，仿佛经受了地狱之火的历练，变得异常珍贵。
在农村期间，我发现那水稻的柔和脾气，与江南一带和风细雨的水土相当吻合。稻谷与水中柔美的生长环境和谐共生，结出了晶莹剔透的米粒来。水稻在成熟前，那一簇簇排列整齐、绿茵茵的秧苗，经过农民们的辛勤扦插，犹如小家碧玉的秀美少女，亭亭玉立在水的中央，经过太阳和月亮的轮番眷顾，挺拔地扎根于稻田里，吸纳着天地的精华。随着瘪瘪的青涩稻穗渐渐泛黄饱满，原本个性张扬、往上蹿长的稻子开始成熟且低调了。沉甸甸的稻穗让稻秆弯下了腰，农民们爽朗的欢笑声伴随着悠扬的田歌声，追赶着稻浪。
秋天的稻田，呈现出成熟的荒凉，只见那收割后伤口般的稻棵根，等待着腐烂和翻耕。农民们把稻子脱去谷粒后，扎成一捆一捆的稻柴，小山似的堆成柴垛，一个个稻堆依次叠高，滚圆而结实。顶上的伞形装饰，便于雨水淌下。乡村的小孩们围着那高高的稻垛玩耍嬉闹。稻草垛作为农民收获稻米后的自觉创造，它是农民追求审美的“造型艺术”，是工匠精神和实用艺术的个性表达。
金秋稻谷收获时，那辗轧后的新米仿佛是可以食用的“美玉”。它们是大自然的精血，是用农民的汗水孕育。那晶莹的米质呈现出美好的品质，与农民的汗珠有着天然的相似之处。俗话说，“一粒稻米、十担汗水”，因此，农民对细小的米粒都十分珍惜。一般老农民对掉地上的饭粒，都会弯腰捡拾，往身上擦擦，一边口中念道“罪过罪过”，一边珍惜地送入嘴里。这是农民对大自然馈赠的礼拜。
乡村到了年终，便是农民田间劳作最休闲的时刻。然而，家家户户都围绕着稻米，进行生活的创意与创造。打年糕，焋糖糕，酿米酒，忙得不亦乐乎。打年糕，是个技术活，一般要在空旷的场地上，摆上一个石捣臼，把一甑米团倒进去。男人们打着赤膊，双手举起沉重的石杵棒碓，朝着捣臼拼命地搡下，再用力提起，好似劳作的乡野舞蹈。边上站着一个人，瞄准时机，双手往水盆里捧水，用蘸着水的双手，飞快地往米团上洒水。一起一落，一搡一洒，如此反复，让糕团不会粘在石碓上，使糕团渐渐坚实圆润。这样，打出的年糕韧劲十足，口感上佳。
而焋糕是用蒸笼做米糕的创造过程，是由米到糕的创意转化。在“焋糕”之前，先要均匀地“溲糕粉”，若是糕米粉“溲”得不好，就会直接影响糕的质量。所以，农民们对这一环节往往一丝不苟。一旦灶头发火“焋糕”时，老年人往往不许小孩大声喧哗，说是一旦噪音干扰，糕神就会心神不定，焋出来的米糕不是半生不熟，就会夹生粘牙。农民们觉得凡事都应专注与心诚，这是对稻米的敬重，对上天的敬畏。所以，农民们在焋好的方糕、圆糕上，往往会虔诚地点上朱砂，盖上福禄寿喜的红印，让它们富有喜气，蕴含着“年年高”、“口口福”的祈盼和祝福。
有多余稻米，农民会自酿米酒。酿酒时，农民在灶头上置一蒸笼，将洗尽淘好的糯米蒸熟蒸透，将米饭倒入七石缸里，伴上“药引子”的酒酿，倒上冬天河流里清澈的水。冬天河水里有许多微生物，便于酒酿有效地发酵。然后，将大缸严严密密地封好。米酒的发酵过程，对时间和温度的控制非常重要，一切就绪后，只等米酒飘香了。这香味醇厚的米酒饮了之后，上下通气，香溢心口，叫人兴奋，让人痴迷。农村里的家家户户每逢红白喜事，都会酙上满满的米酒，端上大碗的菜肴，招待亲朋好友。那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便是农村自娱自乐民间文艺演出的最佳场合。这是农民最期盼过的神仙日子。
如今的农村，那份乡情逸趣少了点，那份乡里乡亲过年的期盼与喜悦似乎也少了点。仪式感，让生命变得不再简单乏味、缺乏诗性。稻香米糯的光景，是我挥洒不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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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5 10:12: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