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夏建丰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2025年02月24日 00:00 上海
我上中学的时候,常听人们说“衣食住行”。可是人人都知道“民以食为天”,不吃东西是要饿死人的。为什么不是把“食”放在“衣”的前面呢?应该说“食衣住行”才对啊。
过了很久,我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解释。
通常情况下,不吃东西要饿死人,那得有好几天的时间。但是你能想像,即便是一家人,能够大家都不穿衣服,赤身裸体,哪怕是在房间里,走来晃去么?……所以在很多时候,“衣”甚至比“食”更重要,可以放在“食”的前头,还是“衣食住行”吧。穿衣裳好像是人类独有的,是人类文明的标志。
一、棉布和“的确良”
整个鹿冈公社是传统的粮食产区,里陂上村民祖祖辈辈最拿手的是种水稻,特别是种水稻中的早稻。
村民要做衣裳的时候,他们可以凭着政府发放的购布券,再加上现金,去鹿冈商店购买棉布,回家来缝制新衣。可是很多村民家里的孩子多,能参加劳动挣工分的人少,家庭的负担很重。这些村民到了年终分配的时候,扣除了全家人的口粮,就没有余钱来买布做衣裳了。
种棉花
有些村民会在自己的“自留地”里种一点产量很低的传统棉花来纺纱织布做衣裳。这种棉花的棉桃很小,绽开以后,雪白的棉花才有我们常见的核桃那么大。
种棉花得偷偷摸摸地种,最好不要让上面来的干部看见。干部看见村民种了棉花,就会嚷嚷说,自留地里只能种菜,棉花是经济作物,种棉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应该把棉花拔掉。不过他们往往是为了显示自己政治正确,说一下而已。只有极少数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干部不了解农民的生活情况,才会鲁莽地去拔掉村民种的棉花。
摘了棉花以后要晒干,再用一个简单的木制工具来轧籽,把棉籽去掉,留下皮棉。我试着玩过,很容易。
纺纱 村里的妇女吃过晚饭,安顿好家中的一切,便拖出放在屋子角落里的纺车,开始在油灯下或者松脂光下吱呀吱呀地用皮棉纺线。
我很想试着玩玩纺线,可这纯粹是女人做的事情,心里不免有些犹豫。我想起在书上读到过,当年八路军的朱德总司令在陕北的大生产运动中,曾经纺过棉线。我便不再迟疑,接过手来学着纺线。可是我纺的线一会儿粗,一会儿细,一会儿还断了,人家马上就夺回去,不让我纺了。
织布 里陂上村里有两户中农的家里,有木头做的织布机,其他人家也会借用来织布,我猜想那很可能是七百多年前黄道婆时代的样式。
织布机两尺来宽,纺好的棉线紧密而整齐地纵向紧绷着,被机器上的“机关”分成根根交错的上、下两排,那是经线,另外有一个木制的梭子,里面装的是纬线。
织布的时候,坐在织布机前,用脚踩动织布机的踏板,那两排经线会交错移动。经线交错一次,就用手把梭子迅速横着穿过去,然后用一把直尺伸进去,把刚穿过去的纬线朝身边压紧。接着再踩踏板,穿纬线。吱嘎吱嘎,如此循返往复,可以看见布在一点一点变长。
一匹白布织好了,相对于到商店里买来的“洋布”,这是土布,村民称它为“家织布”。当时有专门染布的人挑着担进村吆喝。村民听到了吆喝,就把白布拿出去,让人染成靛蓝色或者黑色,只有这两种选择。染布看上去很简单,用半个生锈的汽油桶架在露天,底下烧火。桶里面的水开了以后加入染料搅匀,再放入待染的白布,边煮边搅拌,过一会儿拿出来。这时村民得付钱了。
然后村民再把染好的“家织布”用清水反复漂洗,晒干以后,就可以缝制衣服和裤子了。
年纪老一点的村民曾经跟我说:“当年红兵和白兵打仗的时候,红兵就说过:‘白布可以染成红布,有见过红布染成白布的么?所以红兵一定能够得天下。’听说现在的共产党,就是当年的红兵啊。”
手里有余钱的村民会去商店里买“洋布”,女孩子和成年妇女最喜欢的是阴丹士林蓝布,村民俗称“士林布”,做成衣裳穿在身上,鲜嫩素雅又大方。阴丹士林(Indanthrene)是一种化学染料,最常用的是蓝色。
村里男人讲究的是深蓝色的“卡其布”,厚实耐磨又硬朗。
有一年我买了一段卡其布带回上海,母亲说,那是单面的“粗卡其布”,没有上海的“双面细卡”那么结实挺括。
不管是“家织布”,还是“士林布”和“卡其布”,都是棉布。
在1960年代中期,中国的石油产量有了较大提高,政府开始进口一些先进的设备,利用石油工业的副产品来生产人工合成纤维。上海的商店里很快出现了一种合成纤维的布料叫作“的确良”。“的确良”是英文Dacron的音译(就像“尼龙”是Nylon的音译),后来又称作“涤纶”。
到了1970年代初,“的确良”在上海已经十分普及。用“的确良”做成的衬衫穿在身上,十分光鲜亮丽挺括。不久以后,上海又有了“的确良卡其布”,简称“的卡”,比一般用棉纱织成的卡其布更结实。
我们知青穿着“的确良”布料做的衬衫和外套回到村里,村里的男女青年十分羡慕,向往着自己也能穿上这样既漂亮又结实的衣裳。
直到我1979年离开里陂上村的时候,在鹿冈商店还是买不到“的确良”的布料。
缝衣
目前的中国,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人们穿的衣服大多是从商店里买来的。我小的时候,我们姐弟四人的衣服多是母亲踩着缝纫机,亲手缝制的。而里陂上的村民少有自己缝制衣裳,他们一般会在娶亲嫁女和过年以前,请裁缝师傅到家里来,给全家大小做一批新衣裳,这是一件大事。 里陂上村里没有裁缝,要做衣裳的村民,先得到附近村庄的裁缝师傅家里,去当面邀请,定好裁缝来做衣裳的具体日子。日子一到,村民早早地赶到裁缝家,把做衣裳的缝纫机挑到里陂上村,放在自己家里。然后取出准备好的大段布料。裁缝师傅跟在缝纫机后面到了里陂上村,安装好这种脚踏的缝纫机,问清楚要做什么衣裳,麻利地量一下身体尺寸,开始剪裁。不一会儿,缝纫机起了欢快的“哒哒”声。
其他村民听见了缝纫机的声音,赶紧过来询问,做完这户人家的衣服后,是否能到他家去做。这样一来,裁缝一旦进村,没有十天半个月就别想离开。
裁缝的工钱是按天计算,做一天的工钱在二元钱左右,其中大部分要交到裁缝自己的生产队里去,作为队里的副业收入,裁缝才可以拿到事先约定好的工分。如果裁缝不交钱,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会分不到队里的口粮,吃不上饭了。
做衣裳的村民把裁缝师傅请到家里,通常是每天中午提供一餐午饭,同时希望每天做出的新衣裳越多越好。所以乡村裁缝做衣裳的速度很快,一套成人的衣裳,一个裁缝只要半天多一点就能做好。如果是孩子的衣裤,一天能做二到三套。速度快了,做出来的衣裳自然很粗糙。
有的裁缝会带一个徒弟。两个人做衣裳,收两份工钱,徒弟一开始只能拿半份工钱,师傅拿一份半。师傅主要负责裁剪和做纽扣等技术含量高的工作,徒弟则狠狠地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响,飞快地缝制衣裳。
里陂上的中老年人穿的衣裳一律是中式的。男式上装是对襟、立领、布扣。袖子比较短,袖口在腕上一寸,以方便劳作。女式上装的不同之处是面襟,扣子在右边,其余均一样。 传统中式的男裤女裤,在裁剪时都不分前、后片,裤裆开得较深,且直统统的,不收裤腰,既没扣子,更无拉链,穿的时候把裤子提到腰间,宽大的裤腰在前面一折,用一根棉纱带系上就行了。男裤的裤腿只到膝盖下面五寸左右,裤口有一尺来宽,不用说卷裤腿下田很方便,就是真的要小方便,多数人把裤腿往上一捋就成了。女裤的裤腿要长一些,刚刚遮住脚踝。
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青年人,都比较追求时尚,里陂上村也不例外。村里的男青年多数会要裁缝做袖子较短的“中山装”和遮不住脚踝的西式裤子,用上了黑胶木做的扣子。因为所用的布料比较薄软,乡村裁缝做西式服装的时间也不长,所以这些衣裳穿在他们身上,给人的感觉是软塌塌皱巴巴的,不如穿传统的中式服装那么好看。
村里的女权比男权弱很多,裁缝师傅最多为女青年做一些穿在里面的西式衬衫,外面大多还是用“士林布”做中式面襟罩衫。不过罩衫裁剪得十分合身,穿出了女青年婀娜的身段,男青年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浆洗
“文化革命”中,京剧《沙家浜》里,有一句新四军战士夸奖沙奶奶的唱词,人人耳熟能详:“缝补浆洗不停手……”。缝、补、浆、洗,我知道“缝”的意思,裁缝把裁剪好的布料“缝”起来,做成了新衣裳。新衣裳破了就要“补”,脏了就要“洗”。那“浆”是什么意思呢?我问母亲,母亲只是简单地说,在从前,洗好的衣服要“浆”了以后才穿。
到了里陂上村我才知道,村里的妇女在水塘边洗好了衣服,会倒上一些早晨煮饭时余下的饭汤,和衣服一起揉匀了,这就是“浆”,世世代代,一直如此。饭汤含有淀粉,浆好的衣裳在竹竿上晾晒干后,摸上去硬邦邦的,穿在身上比较直挺。村民说,浆过的衣服更耐穿、而且不容易脏。
有一次,好心的村民把我的衣裳收去,洗干净了,浆好晒干,叠得整整齐齐的给我送回来。我穿着浆过的衣裳,觉得很不习惯,一举手一投足都像被牵住了,好一会儿才能适应。最可怜的是我脖子短,直到下颏两边被浆过的衣领刷出了血痕以后,又硬又挺的衣领才变软了。
现代人改用洗衣机来洗衣裳,最后往往要加一点像饭汤那样有点粘稠的“柔软剂”,使得洗好的衣裳能够蓬松柔软,这和过去里陂上村民浆过的衣裳那种硬直挺括相比,是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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