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费凡平 凡夫夕拾 2024年09月17日 00:46 上海
松树沟,有了自己砖厂,所以也就给女知青盖起了新的砖房宿舍。东队的女知青从东头最西边搬到了,东队的主干道边上,紧挨着我们男知青宿舍。我们东队的男子知青宿舍是一间铁瓦盖的土房,小小的土房砌起两道火墙,分割成四间男知青宿舍。两个大间朝南,朝北的是两小间,我就居住在朝北的有扇西窗的两人小间里。
我喜欢看书,特意找来一些老乡烧柴用的桦木段,在大队拖拉机机库的电锯上,将桦木段切割成一块块桦木板和桦木柱,再请西队做木匠的知青张永祥给我打了一个小书桌,供我看报写家信用。
我们朝北的宿舍处在房边一侧,低矮,西窗又不大,里面光线不足,白天不开灯就是黑咕隆咚的。松树沟五月才开春,地上的积雪便开始一点点融化,门口和路上经常是泥泞的,我就在小屋前铺了几块碎砖,以便进屋前可以有东西磕掉鞋底的泥巴,而不把屋里弄得潮湿不堪。
缺少阳光的小屋,还是很干净。头几年小屋里就我和龙吟两个居住,龙吟很忙,还兼着生产小队长的身份,睡觉的土炕他几乎从未烧过,都是我默默地劳作的。他是上海广灵中学的,与我一样也算是69届初中毕业生。不过,他们广灵中学是整个班级,五十几个同班同学集体到松树沟插队落户的,1969年11月,他们成了松树沟接纳的第一批上海知青,比我们第二批鲁迅中学,市五中学,广中中学的近五十名知青,1970年4月到松树沟,他们要比我们早半年左右时间,因此他们总体上,看上去总要比我们第二批到的知青成熟许多。
果不其然,成熟且表现好的知青,都会早早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读书或招工跳龙门,离开松树沟的。龙吟,他最渴望能被推荐去大学读书,可是东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却给了我们第二批下乡的唐元,推荐他去了上海师大政教系读书,圆梦直接回家 。
唐元是市五中学的,家就住在河滨大楼,他父亲还是文汇报副刊笔会的老编辑,唐元下乡伊始,就喜欢捧着一个短波收音机,收听广播,关心时事,钻读理论书籍,写写时评文章,他还有记日记的好习惯。
据说,这年东西两队,只分到一个上海师大读书的名额,东对的孟宪明书记兼队长,第一时间执意推荐唐元上大学,西队的大队书记范铁发,坚决要选送广灵中学的拖拉机手胡立强,临近半夜,大队部灯火通明,队干部们争论不休,谁也不愿放弃自己推选的人物。粗劣的叶子烟熏得屋里云雾妖娆,辣的眼睛只掉泪水。
其实,东对队长孟宪明心里很清楚,这个可以回上海的读书名额,不能只让西队及第一批知青占有。因为1972年,松树沟第一个推荐去上海华师大数学系读书的名额,就是推荐了第一批广灵中学知青汶远去的。
这就是孟选明执意要推送第二批知青唐元去的真正缘由。
天亮了,仍然争执不下。最后大队书记在机库找到了胡立强,胡立强笑了笑对书记铁发讲:“算了,不要争了,让唐元去上海读书吧,都是上海知青,谁去都一样,我再等机会!”
这一年,唐元圆梦,回了家,跨进了上海师大的校门。第二年,胡立强也被推荐,光荣参军当兵,去了辽宁的白城。
这个争论的故事,也是前几年我与胡立强聚会时,他悄悄告诉我的,我听了,从此对他平添了一份久违的敬重!
这种谦让,抑或就是关乎自己一生的轨迹与命运呀!复员后胡立强去了南京梅山煤矿,退休后至今仍在南京居住。
龙吟,一年后也被东队推荐去了黑龙江省的地质勘察队,逃离了松树沟,这间知青宿舍北屋,从此就剩下了我一个独居于此。
我也有幸过一次,被推荐去黑河师范读大专,可惜政审没能通过,因为有个后继的奶奶,曾经做过日本人的翻译官,渴望读书的梦想,昙花一现,成了沼泽地的一个泡影。 我们宿舍往东直通江边爱辉公社所在地去的大道上,紧挨着就是老王家,再往东是小个子会计家,再外东就是老孟头家,最最东头就是山东迁来的小梁家。老孟家他儿子孟宪明就是我们东队的书记兼队长,他皮肤白里透红,有点达斡尔族的血统,干活,孟选明绝对算的上一把好手。
我特喜欢看他调教烈马。
在东队马厩前经常有不服管教的烈马,被放马倌单独拴在马桩上,烈马不停地蹬腿,仰脖咆哮着,这时孟队长走过去,马鞭朝天一甩,噼啪一声震天响,那长长的鞭梢,直接甩在了烈马的左耳尖上,鞭梢绝不会误甩在左耳的根部。
很神奇,真是一物降一物。这骚动蹬蹄咆哮的烈马,立刻就消停了。马厩里再烈性,再不服调教,不愿驾辕套车的烈马,只要经过孟队长还有许连锁他俩出手一阵调教,烈马便顺服,乖乖地架辕上套。于是,车把式坐上车,长鞭一甩,烈马抖一抖竖起的马鬃,甩一下松懈的马尾巴,耷拉着脑袋,听着口令,抬起双腿,拉车下地去干活……
松树沟,除了知青,几乎家家养狗。没有狗的人家是那些沉默之人,息事宁人之人,希望少惹别人的注意。不过这些人,多半也会养一些白鹅,白鹅能飞快地追赶可疑客,用红嘴巴盯住这人的脚跟不放。
夜晚的狗吠是陌生人到来的信号,当夜里的狗齐声狂吠,此呼彼应,你会觉得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就要发生。
不过,没有狗吠的夜晚,并非一无波澜,松树沟真的整夜都在安睡?在熟睡?
后来我们知道并非如此。有些可怕的事情,往往在寂静中发生,那是我们没有听到的,那黑暗中的厮打、悲泣的屈辱之夜!
东队知青也有养狗的,智光养了条黄色“霍尔沁”,每天屁颠屁颠地跟着智光身边,好潇洒。铭彪养了条青色的小狼狗。铭彪,他是知青东队食堂的火头军,也是管事的伙食长。他给小狼狗起了洋名一一“阿尔塔”,洋名就取自外国电影《广阔地平线》中女主角。
铭彪每天早早要到东队小溪边的知青食堂去做馒头烧菜,“阿尔塔”天色蒙蒙就给他带路,然后就守望在门口,当铭彪推着小车去豆腐坊拿豆腐,“阿尔塔”,就紧跟在前后左右,寸步不离,俨然像个贴身的“保镖”。“阿尔塔”不仅忠诚于铭彪,它与我们知青也很友好,经常在宿舍空地上与我们嬉闹一番,劳作之余,把我们逗的哈哈大笑。
夜里经常有群狗狂吠,“阿尔塔”守在知青宿舍门口从不参与集体狗吠。它怕吵醒熟睡的我们。但要是有陌生人走近我们宿舍,“阿尔塔”,冷不丁就会扑上去,吓跑陌生人。
可是“阿尔塔”这条不足两岁的小狼狗,其生不逢时,命运不佳。罪魁祸首就是我!
这年秋天,一辆军用吉普突然开进了东队的场院,从车上跳下来好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
正在场院劳作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看着他们,以为这几个公安要来东队抓什么人了。突然有个公安朝老乡轻声地问道:“老乡,请问上海知青邢慧芝在吗?”这天阿慧正在场院里劳作:“在,找我干嘛?”她清瘦的个子,擦了一把汗,抬头朝那个几个公安望去,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父亲,竟然从天而降在面前。
久别,在遥远的松树沟父女竟能重逢,阿慧像白日做梦般惊喜:“爸爸,你怎么到松树沟来了呀,你不要吓我哦!”
“阿慧,爸爸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我和你妈都很想你呀!”原来阿慧父亲的单位虹口法院,有个要案在黑河需作结案处理,公事办完,黑河干警于是安排了一辆吉普车,顺道将资深的邢大法官送到了松树沟,让久别的父女在松树沟有了这次意外的重逢!
这天阿慧跟我商量,可否让他的父亲借宿在我的北屋,我毫不迟疑,一口允诺。因为北屋我的室友一一龙吟,前不久招工去了地质勘察队,我独自居住着。出于我跟阿慧曾是一个鲁迅中学的校友,又是坐同一趟火车一起插队到松树沟东队,吃一锅饭的缘分上,我也必须挺身而出,尽一下地主之谊,为远道而来的邢大法官做一顿美味大餐!
此时,又不是过年过节,知青食堂素食朝天,谈何荤腥可餐,我借了老孟头家捕鱼的丝挂网,连夜放进东头的水泡子去网鱼,清晨收网,丝网空空。于是,我想到铭彪的那条小狼狗。我怯怯地问铭彪,为了邢大法官,可否把小狼狗贡献出来? 铭彪迟疑了半天,点点头,默许了。铭彪趁大家出工去了,他含着泪花,悄悄地亲手宰杀了这条小狼狗,招待远道而来的邢大法官。
出锅了,红烧狗肉满屋飘香。我们与邢大法官大块朵颐,连连称赞铭彪的做菜技艺,铭彪却淡淡一笑走开了……
两天后,邢大法官告别女儿回上海了。事后,阿慧才知道,我们与他父亲一起朵颐的那锅红烧狗肉,就是铭彪这条不足两年的小狼狗所烹饪的。是的,铭彪显然不舍,牺牲这条小狼狗,不过,他借此也暗暗收获了阿慧的芳心,及邢大法官对这个女婿的绝对认可。
我出的这个致命馊主意,或许永远得不到小狼狗的宽恕。但因此促成了一对知青的婚姻,他们至今相爱相伴着,我自认为,也算功大于过吧!
松树沟的人,还是很有边界感的,平时彼此互相很少走动串门,但是每家需要屋顶换新房草时,都会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出工出力。晚上收工了,东家会宰鸡,杀鹅,伴个拉皮凉菜,用最大的热情招待大家,这也算小聚走动一番了。
聪明的主妇,开吃前肯定会端出一盆自制的松树沟大酱,意在夸赞自家的大酱,首屈一指,全无敌。
分成东西队后,男女知青也很少彼此走动串宿舍,渐渐地,知青招工的招工,上学的上学,转回老家的转回,知青宿舍也不再喧闹,开始冷寂,留下的,个个蜷缩在冰凉的土炕上,担忧着自己的命运,企盼着明天也有个好运,从天而降!
最后几年,因为我幸运被孟宪明书记推荐去松树沟小学,做了五年级语文代课老师,借着学生家访,与他们的父母有了更多的一些接触,多少知道了一些各家的故事。
有时,老曹头与我喝酒时,也会给我补充一些。现在回忆起来,不过都是些模糊的轮廓,没有细节。
宁静的松树沟,就像田野的宁静一样,把许多有声有色的情节埋藏掉了。
安于现状的松树沟,习惯于过宁静的日子,我想,这抑或就是在伪满时被评上“模范村”所遗留下的习性吧?
…… 1978年,松树沟知青全部离开返城了,知青屋,拆的拆,倒得倒,唯独东队那间最晚建造的砖瓦女宿舍,仍屹立不倒在路边。有好几次知青“回家”,都要去那间熟悉的知青屋探访一下,拍照留影作纪念。有的还带着儿孙一起回到松树沟,在这间记忆中的知青屋前打卡合影。
老曹头,是个有心人,他立刻向村里卖下了东队那间砖瓦结构的女知青屋,经过一番修缮,换上了塑钢门窗,自己搬了进去入住,也算是为松树沟近百个上海知青,保留下了全爱辉境内最后一个可触,又可摸的知青屋。
我回松树沟有好几次,但再也没有见过老曹头。有几次我站在这间知青屋的土炕前,会望着那烟熏的火墙发呆,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老曹头家的那副年画,我向年画走去,走去,手开始摸起黑黑的烟渍,像是触摸到了年画中在溪边洗衣村姑那乌亮的黑发……
今年夏天,我又开车自驾去了松树沟,再一次走进了知青屋,小屋已经残破不堪,物是人非,火墙到了,屋顶塌了,知青屋,像一堆废墟,孤零地落败在松树沟的最东头。
炊烟,是知青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在暮色苍茫的时分,看到知青屋飘起的炊烟了,因为老曹头他带着那幅年画,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刻,尽管松树沟其他房屋的炊烟仍会妖娆地升起,但总觉得,我心中那的一缕已经远去了,已经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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