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费凡平 凡夫夕拾 2024年09月17日 00:46 上海
松树沟,它很遥远,却是我这辈子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边境小村庄。
为啥说它遥远,因为从地理概念上说,它地处黑龙江爱辉边陲,离开我原本居住的上海相距2838公里,那地方曾是解放前人们闯关东,去山里淘金的必经之地。难道还不够遥远吗?从心理层面讲,我16岁就离开父母,独立生活,插队落户,无依无靠,这一去,哪天才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回家,这个心愿,想想也是足够遥远!
遥远的松树沟,在黑河就是一个普通的边境村。它就在黑龙江边不远处,又紧靠哈黑公路边上,邻近的西山就是小兴安岭的丘陵。山里进去二十里地,就是黑龙江建设兵团一师一团二营的属地,一团团部就在去爱辉县城半道上的锦河,著名知青作家梁晓声就在这个团部搞宣传写作。
松树沟的南岗紧挨着哈黑公路有个小火车站,站台上那个高耸的大水塔,那就算松树沟周边最高的建筑物了。
小站每天总有几趟运煤或载客的绿皮小火车经过,无论是煤车,还是绿皮车从西岗子煤矿到爱辉县城,来来回回经过我们这个小站,都要停靠一下,加水,上下客。我和老刘站长很熟,因为我川沙外婆家,也有绿皮小火车,从定海桥摆渡到浦东庆宁寺,就可以坐上这趟民国时期开始营运的绿皮车,小火车直抵川沙县城,出了南门,走三里路,看到不远处那座天主教堂的尖顶,那便是费家宅。
我特别喜欢看小火车头吐着蒸汽,“呼哧呼哧”慢下来时的那瞬间,司机从车头里探出半个身,将手里一个路条大圈圈,与站台上等候的站长互相交换路圈的那一刻。
我与刘站长谈起绿皮小火车很共情,也很有感触。想家时,我经常独自会去小站,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那条冰凉细窄的铁轨上,仿佛就能接听上海虬江路老北站的喧闹声。一来一去,老刘站长就很同情我们这些远离家乡来边陲插队的知青。
刘站长经常允许我搭乘拉煤的顺风车,进县城上馆子搓一顿,去王肃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娱乐一下自己。
边境村松树沟,白天黑夜都很宁静的,最大的声响除了悬挂在大队部杨树上大喇叭广播的声音,就属南岗车站小火车启动时发出的汽笛声,还有就是马厩里不时传出的马群嘶鸣声。
据说,这条铁路,还是伪满时期小日本建造的,当时是大火车,可以直通黑河爱辉,我们那年从上海北郊站货场出发,坐了四天四夜的绿皮硬座车,绿皮火车不通黑河爱辉,只能到龙镇站,于是就用长途汽车和马车把我们接驳抵达到松树沟的。
至于为啥以前可以从黑河爱辉直通龙镇的大火车,后来不通了,解放后在原路基上修建了成这条从西岗子煤矿到黑河爱辉的小火车。听村里的老人讲,当年苏联红军出兵打过了黑龙江,西岗子要塞的鬼子的闻风溃败,红军胜利凯旋撤回苏联时,把小鬼子的大铁轨作为战利品,从龙镇开始拆除,一直拆除到黑河爱辉,将拆下的一根根铁轨,用船运到黑龙江对岸苏联的海兰泡市,铺设自己的铁路,大搞城市建设。
在当地老乡眼里,对面江东的老毛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出兵凯旋而归,还要伸手牵羊,拆去大段铁轨,还到处撒种,留下不少找不到爹的“二毛子”。松树沟,就有“二毛子”。
松树沟的历史有多悠久,我不知道。也没人跟我们讲过。
我仅仅只知道,伪满时期,松树沟却是满洲国为数不多的“模范村”。村里人姓氏很杂。比较集中的几个姓氏,范氏,梁氏,吴氏,张氏和关氏,松树沟家家户户,有做黄豆大酱独门绝活技艺,致使家家做出的大酱香鲜可口,名声远扬,因此在黑河附近都知道松树沟这个其貌不扬的边境小村落。
松树沟,美曰其名。它其实没有一棵松树,也没有山沟沟,村子也不大,近百户人家,从南岗到北岗,四排民居陆续排开,从村头到村尾,也不足一里地。它不像我们印象中村宅,村头村尾都有几棵可以让人栖息遮风挡雨的老槐树,松树沟稀稀拉拉就几棵散落的白杨树,以及小溪沟边的柳树丛,不过大队部旁这棵大杨树,伟岸且粗壮,树龄有个百十来年了吧,要两个人才可以把它围住。算是松树沟树王,可以见证松树沟近百年变迁史的!
高耸的白杨树最显眼处就是树杈上那两个悬挂的大喇叭,那时所有的政令,都是通过这两个高音喇叭,第一时间传送到松树沟的每一个角落。夏天,我最怕那喇叭像催命似地一遍又一遍,通知大家去铲地,赤日炎炎,人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豆或玉米地里锄草,周围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丝风,但能听得到自己汗珠掉在垄沟的声音。到了地头,路上一趴,累的都不想爬起来。
松树沟那时叫大队,现在改称村。不过当地人和我们不由自主省略了后面几个字从不叫大队和村的,自古到今仍是这样称呼着。习惯,也就成了自然。就像我从1970年4月,插队到松树沟,直到1978年秋天回城,做了足足八年知青,它是我唯一生活过、接近过的边境村,默默无闻地耕耘劳作,一切也就这样习惯了。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松树沟后街,有个松树沟小学,学校不大,一排六间教室,一间教师办公室,学校操场很大,四周栽着一棵棵挺拔白杨树,算是一道天然的围墙。松树沟所有学龄孩子,都在这个小学读书,小学毕业后再去江边的爱辉中学读书。
刚刚下乡,我最最羡慕与我坐同一趟火车到松树沟插队的那几个女知青,没多久就被抽派去学校做了代课老师,就像中了头彩一样,我不止一次臆想,假如哪天我也能有幸被抽调去做代课老师那该有多好呀!
于是,我在日记本上傻傻地写下这句话: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有点像鲁迅笔下阿Q,算是意淫一下自己吧!
松树沟不仅有自己的小学,还有一个很大供销社,所有生活的必需品,还有农民耕作所用的各种铁制农具,靠墙摆在一地,所以很方便,也不用去80里外的爱辉县城,或18里远的爱辉公社购买的,这里基本可以满足最低生活需求。
供销社内墙上还挂着一个绿色邮箱,专供我们知青写信贴上邮票,飞鸿传书所用。公社的邮电员,每三天会骑着自行车将大队订阅的《黑河日报》、《黑龙江日报》、《人民日报》。《红旗》等报纸杂志,连同知青的家书及包裹,送到供销社。
供销社对面有个简易的篮球场,这是许多男知青收工后喜欢去玩耍的地方。唐元,智光,阿坤,黑皮,阿国头等,是这个球场上的常客,他们打起球来,个个满血复活,争抢上篮,十分勇猛,活跃非凡,他们很受走过供销社的女知青们的青睐,因此有个别女知青就此暗自埋下了爱的萌芽…… 夕阳西下,老乡也喜欢蹲在供销社的墙根下,手里捧着供销社刚打的土烧酒,美美地咪上一口,微醺着小眼睛,看着这帮不知疲倦的年轻人打球,这也是老人唯一的乐趣。
当然,每当县里来了放映队放电影,那时大队部那块空地,立刻早早被老娘们搬来凳子,抢占了最前面,最有利的位置,我们知青也只有站在最后看的份,有些知青看着看着就一对对悄悄地离开了,去到更私密幽会的地方……
从大队部到南岗的知青宿舍,就要通过松树沟唯一的小溪流,大约有三四米宽,溪流浅浅的,溪水却很清澈,最深处也就半米。这溪流的源头,就是从松树沟西山后小兴安岭山麓的山沟里汇聚流淌而来,小溪里有小鱼,所以鸭子和橙红嘴巴的白鹅,经常成群结伴在小沟的溪流里嬉闹追逐,游荡捕食。
我们刚到松树沟的第一天晚上,女知青锁娣从小溪上用五六根手腕粗树干搭建的简易桥上通过,准备去南岗的知青宿舍入住,她过桥时一不小心,把自己脚上鞋卡在了桥上树干的缝隙中,她一紧张,拔出了脚,却把自己的那只鞋掉在了桥下的小溪,吓得她连声直呼:“我的孩子,掉进河里了!”
她慌乱中把鞋子,竟然说成孩子,把给我们带路的老乡惊出一声冷汗,怎么你们女知青插队还带来孩子?等搞明白了是鞋子,不是孩子时,漆黑的夜里,响起一阵嬉笑。
还好是在四月的初春,这里的溪流还未苏醒解冻,带路的老乡替她从冰面上捡起了她的鞋,毫发无损完成了这个插队初夜发生的插曲。
这也是离开上海四天来,我听到的第一声轻微的发自群体的嬉笑声。
因为在半个小时前,我们在点着煤油灯的食堂,咀嚼着粘牙的馒头,喝着寡淡的白菜土豆汤,有几个女知青实在难以下咽入肚,触景生情想起了妈妈的饭菜,无声眼泪,掉进了菜汤里。
一个小插曲,引起一阵嬉笑,就这样不经意地驱赶了那一丝忧伤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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