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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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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2 12: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21年8月 来源:选自《春歌秋韵》作者:张抗抗

摄影/日升

菜  窖


      收完了“秋菜”,都在大地里堆着,任干爽的秋风晾晒些日子,再陆续往回拉。除了食堂日常用的一部分,余下的白菜萝卜土豆,必须在上冻以前,送到菜窖里去贮存。全分场的人,全靠菜窖里的蔬菜,来度过整整一个冬天。


      入窖的菜,都是经过精选的。白菜要棵株大、抱心严、沉甸甸、结结实实的那种;土豆和萝卜都得光滑完整,没有伤口和疤痕的,这样才利于保存。


      一群女生坐在深秋的冷风里,围着一堆堆大白菜红萝卜,嘻嘻哈哈地挑选。有慢吞吞的牛车来来往往,将它们拉往菜窖去,另有人将它们入窖码放。


      我们这些南方知青,还从未见过菜窖呢!


      有个杭州姑娘嘀咕说:“我才不相信一棵白菜能在地底下藏半年?早就变成霉干菜啦!”


      到了初冬,地面上的“秋菜”眼看着一点点少下去,一棵棵一个个都“潜入”了地下;下第一场雪之前,菜窖顶部的一根根檩子上,已被一层层厚厚的柳条和秫秸覆盖。秫秸上落了一层薄雪,整个菜窖看上去就像一座长方形的半地下雪宫殿——直到“秋菜”全部入窖,我们才被允许下到菜窖里去。


      菜窖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囫囵个都被封严实了。下菜窖是从顶部的“天窗”上往下走。“天窗”上有个木框,木框下面连接着一个木头扶梯,刚能钻进一个人去。木梯摇摇晃晃,大约有十几个阶梯。往下走着,脑袋刚一没入菜窖,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四周传来蔬菜的气息……


      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就见有一盏马灯,挂在木柱上,微弱的光亮下,能看清菜窖两边的墙根儿上,码放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大白菜;中间的过道上,也是两排半人多高的大白菜。白菜青帮绿叶,一棵棵精神抖擞,摆放得规规矩矩,就像是一座地下图书馆或是藏书室,一排排书架放得满满登登,只留出一条条窄窄的过道,用以通行。


      地面是沙子铺就的,干燥清爽;墙是从泥土中“挖”成的,壁上留着铁锹的道道印痕。


      兴奋地在菜窖里走了个来回儿,仔细地“视察”了一番,发现在菜窖的两头,一边堆着土豆,另一边却是一大堆沙子,有人说那沙子里埋着萝卜,萝卜必须埋在潮湿的沙堆里,才不会因水分蒸发而变“糠”。


      菜窖里好暖和,得把笨重的大衣脱去才能干活儿;菜窖里好安静,听不见地面上呼啸的风声;菜窖的空气有一点闷,但在长长的菜窖顶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个脸盆大小的“天窗”,即出气孔,做通风之用。下雪的日子,把那小孔用秫秸盖上,雪便不会落入菜窖里;等天晴了再打开,阳光会从“天窗”里直射菜窖的底部,就像是一个山洞,从顶上透来一束微弱的光线……


      每天早上,菜园队的姑娘们排着队走到离分场二里地外的大菜窖,然后排着队,心甘情愿地跳进那个“陷阱”,一个一个地从地面上消失;到了傍晚,再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下冒出来,然后排着队走回宿舍。我们一整天待在昏暗的菜窖里,顺着“书架”的次序,一棵一棵地挨排整理那些大白菜。我们必须把大白菜表层的烂帮黄叶揪下来,使大白菜能继续保持健康的体表,然后,为它们翻身翻个,让它们透透气,换个姿势,再重新码放,把它们一棵棵“架”成不会倒的白菜垛,就又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了。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厌其烦、没完没了地“捣腾”白菜。


      冬天的北大荒,和夏天恰恰相反,天亮晚,天黑早。到了三九隆冬,我们每天早上9 点钟出工时,天才蒙蒙亮;到下午3 点钟下工,拱出菜窖,一看天边的月牙儿都挂在那里了。白天在黑暗的地下度过,早晚也是黑暗——整个冬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田鼠,钻在地下的洞里,默默地为食物操劳。


      但是,比起大田连队的冬季脱谷和刨粪,菜窖的活儿是最轻巧的了。到了翻捡土豆和萝卜的时候,大伙儿围坐在土豆堆和沙堆上,七嘴八舌地讲故事,倒是很开心。都说要讲鬼故事,鹤岗的鬼故事和杭州的鬼故事比赛,看谁的鬼故事吓人。讲到一半,菜窖的过道里悄悄地掠过一个人影,大伙儿吓得尖叫,却是指导我们干活的“二劳改”。到了休息的时候,鹤岗姑娘总是拿出一把藏在角落里的镰刀,开始削萝卜吃,然后,给我们一个人分一小块,吃得胃里直泛酸水。有时,她们还会挑出一棵新鲜白菜,把整棵白菜剖开,专门吃里头的白菜心,把那水灵灵、脆生生的白菜帮子放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嘴唇上沾满了生白菜的汁液。


      “吃不?可好吃了,甜着呢,当水喝呗……”她们热心地把白菜叶子递过来。


      南方知青把脸转过去,还冷冷扔下一句:“你当我是兔子啊?”


      我也没敢吃那生的白菜心,但我喜欢这满满一菜窖的新鲜蔬菜。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中,唯有在这里,还能看见绿色,看见新鲜的“植物”。这里是平和而安宁的,如置身世外,令人心明耳静。我们用自己的双手,不断地去腐除朽,在严酷的冬天里,守护着秋的果实。


      然而,菜窖里毕竟阴冷潮湿,白菜也是冰凉的,待的时间长了,活动量又少,身子就会渐渐地发冷,手脚僵硬。等到收工出了菜窖,身上本来没有热气,再加上一路风呛雪袭,到了宿舍,常常是十个手指都伸不直了。


      第一年冬天,由于刚到北大荒,缺少防寒的常识,再加上在潮湿的菜窖里干活,我的双手手背二度冻伤,伤口感染,经久不愈,整个冬天手背上都被缠着敷料和绷带,连厚厚的棉手套都戴不进去。直到现在,我的手背和小指的连接处,还留着两个铜钱大的伤疤,那是北大荒冬天菜窖里的纪念。


      但我仍然喜欢菜窖。离开北大荒5 年后,我曾在一个早春时节,重回农场去“探亲”。3 月的北方城市,家家户户楼道里储存的大白菜,已经像脱水的干菜一般;但到了农场,家家的餐桌上,用生白菜丝、胡萝卜丝、粉条、豆芽、蒜泥拌的东北凉菜,新鲜爽口,一咬咔咔响,那白菜一入口,饱满的汁水就迸溅出来,脆得就像刚刚从地里收起来的一样。


      当然,那是从菜窖里现取的,随取随用;菜窖是个天然优质的冷藏箱。


      入4 月开了春,新鲜的小菠菜和韭菜都下来了,菜窖里的白菜土豆也终于吃得差不离了,菜窖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菜窖顶上的柳条和秫秸被统统扒开,露出那支撑了一冬的横梁,一根根瘦骨嶙峋,像一具尸体上残留的肋骨,看起来很凄凉。每年春天都必须扒菜窖,扒菜窖是为了晾菜窖,让阳光把地下一冬的霉气潮气都赶跑,晾干晾透,明年冬天盖上个顶,就又成了新的菜窖。


      到了20 世纪70 年代中期,各个分场都盖了砖砌的大菜窖,永久性的,有瓦顶和通风设备,敞亮恒温,门口有水泥的斜坡,装菜和拉菜的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去。大菜窖能储存比原先多几倍的蔬菜,使知青和职工们从此一冬吃菜不愁。可惜的是,大菜窖盖成后不久,知青们就陆续返城了,也不知道那个大菜窖,后来派上了什么用场。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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