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松青出书要“为民主政治鼓与呼” “在中国,谁都知道,做官只要做到了厅(局)级,就是进入了人生保险箱——高工资、高福利、高待遇,尤其是年近六十、快要退休,‘宜静不宜动’,等待软着陆,颐养晚年。”
在广东省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前所长郑炎潮看来,作为厅(局)级官员的范松青,在退休前三年突然呼吁官员财产公开,并主动晒房产、晒工资单,是违反官场常识的。
2013年广州市“两会”上,时任广州市政协副秘书长的范松青,呼吁建立官员财产公开制度,并第一个晒出房产和工资单。
官员财产公开,一直都是体制外的学者、媒体在呼吁,体制内应者寥寥。
“最该站出来说话的,就是体制内的人,”范松青说,但他感到“孤独”。
在他之后,再没见到更高级别的官员“晒家产”。2016年,范松青宣布退休。
一个厅(局)级官员买不起房?
不少政协工作人员、记者都记得,2013年1月15日,是广州市“两会”开锣的日子。在白云国际会议中心,还有三年就退休的范松青,站在记者报到处旁边,默默向记者分发自己的提案。记者看了就眼前一亮:呼吁广州在全国率先试行官员财产公开。
“他是政协委员,向记者分发提案很正常。他又是政协的领导,我们更不会管。谁知道他这份提案这么猛,”回忆当日,政协工作人员笑称。
范松青选择这个时机,并非偶然。“两会”,正是鼓励“参政议政”的时刻。“假如说我平时发表一篇文章,说官员财产要公开,肯定上面会不高兴,”范松青认为,选择“两会”期间,自己作为政协委员,是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点、恰当的身份、讲恰当的话”。
记者问他:“你本人愿意公布财产吗?”
“市委一旦出台相关文件,本人愿意第一个带头公布财产。”
“不如先公布一下你家庭(包括伴侣、子女)的房产情况?”记者没有轻易放过。
范松青犹豫了两秒,说:“好吧。我们一家三口,目前仅有一套房改房,是1998年市纪委分的楼梯房,面积约74平方米,位于海联路。那个位置的二手房市场价格,约每平方米一万多吧,我不太肯定。2003年之前,我还有一套50多平方米福利房,位于五羊新城,后来以4000多元/平方米卖掉了。”
广东省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前所长郑炎潮记得老范家的样子。“第一次去他们家,是个大热天。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没有电梯的8楼,个个大汗淋漓。进屋一看,房间只有70平方左右,是房改房,显得很破旧。一家三口挤在一起,比‘蜗居’好不了多少。家里陈设也非常简陋,与我们见过的普通市民家庭差不多。我们问他为什么还不买有电梯的大房子住?他轻淡地回答:买不起。我脑子顿时就打了个问号:一个厅(局)级官员买不起房?”
“晒家产”后,网友也对范松青发起了“人肉搜索”:一套70平米住房,数十万存款,这就是全部家当。
后来回忆起这段,范松青说,记者要求他“晒家产”,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打铁先要自身硬,你要人家做,自己要先做表率。我之所以敢提出财产公开,就是因为我本人经得起检验,我就是靠着一万多块钱死工资,怎么不敢公开呢?如果有贪污受贿那就不敢。说句不太雅观的话,我的屁股比有些贪官的脸都要干净。”
“屁股比有些贪官的脸都要干净”,是有客观原因的,他很清楚:“我因为一直都在机关工作,原来在市委研究室,在纪委主要是研究室,在政协也是研究室。假如我到某个党政部门去当个一把手,难保我不犯错误,难保我不成为腐败分子。”
次日,他的名字出现在各大报纸头版。会场上,各报记者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政协方面才知道,出了个大新闻。对讲究“要帮忙,但不能越位”的政协,这就像个烫手山芋。
“我觉得当时领导还是有些不高兴,”范松青回忆说,“有些领导跟我说,你是副秘书长,你要顾及一下你的身份,你不是一般的委员。你如果是老板委员,说什么都无所谓;你是副秘书长,接受采访要经过批准,经过领导同意。”
范松青回忆说,成了“大新闻”之后,广州市政协主席苏志佳找过他几次。“一方面是肯定这个提案没有错,政协委员履行职责;第二个方面呢,也是保护我,就是说假如我在外面再乱说,可能苏主席也管不了我了,搞不好就是其他部门来干涉,甚至某种组织处理都很难说的。”
感受到“压力”,范松青婉拒了部分采访。
家里人也给他压力。几乎所有采访过范松青的记者都知道,他“特别怕老婆”。
“只要一听说记者,她的神经就绷紧了,”老婆在场的时候,范松青是不敢接记者电话的,“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庭的稳定,万一我有个什么好歹,她很担心。”
为要不要接受采访,老婆、女儿没少跟他吵架,她们埋怨他“吃地沟油的命,操总书记的心”。老婆早几年就退休了,是一家企业的普通员工,社保退休金每个月两千多。独生女儿在国企上班。公开财产后第10个月,女儿成婚,一桌酒席也没有摆,亲家颇有怨言。岳父去世,他赶回家乡治丧,特意挂出“谢绝礼金”的牌子。后来家里遭贼,几千元现金、女儿结婚的金银首饰被盗,“太太说全是我惹的祸,小偷是来看我们家有多少财产的。”
“我也是既得利益者,但我不能不顾百姓”
范松青觉得自己是了解反腐工作的。来政协之前,1998-2007年他在广州市纪委工作十年,2002年就曾专门写过官员财产申报公开的调研报告。从纪委调到政协后,他仍然很关注反腐,但却感到“反腐越来越难,腐败越来越严重……官员特别是领导干部,大家都不做事,都想得既得利益的好处。虽然我也是既得利益者,但我不能只顾自己不顾百姓。所以我觉得我也要发出声音,要推动财产的公开。这么多年我们的腐败越来越严重,与我们的监督机制缺乏阳光是有很大关系的。”
“我们也有监督,非常非常多,什么纪委监察局司法机关人大政协群众监督舆论监督,但事实上很多都是说样子的,就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
在他看来,舆论监督才最有效,“因为纪委监督是有局限性的,它有些不知道情况,有一些呢又碍于情面。但舆论监督、群众监督是无所不在的,只要谁有了腐败行为,在媒体上一晒,这个人就完了。”
他觉得,如果多几个愿意监督公车私用的“广州区伯”,这个社会的风气就会好很多。“但现在很遗憾,我们在这方面不仅没有进步,甚至倒退,还不如八十年代那种民主开放的风气。”
“倒退”是让他特别难过的一件事。2013年他提出官员财产公开,广州市监察局还给了回复,虽然都是套话。2014年,他提出“精官简政”的提案,得到的是“不予立案”,还特地交代“不要炒作”。2016年退休前,他提交了最后一份提案,向“官员不作为”开炮,称存在“不作为、慢作业、怕担当、无落实”现象,“我这个是有调查了企业和政府的客观依据的,很遗憾,也不予立案。”
图片:广州市监察局对“官员财产公开”提案的回复 “现在经常嘴上说要尊重大家,发动大家要民主,但实际上是压制大家的民主,”他愤愤不平。
但在广州某资深官场人士看来,范松青呼吁官员财产公开,“这是给市委出难题嘛!这种事情,肯定只能从上而下,党委决定、中央决定。”
中央怎么看?中央纪委副书记吴玉良曾表示,官员财产公开,目前有两个方面的条件是欠缺的:“一个是社会诚信体系,第二个是信息统计的体系,没有两个体系的建立,这项制度实施起来是很难的。我报的数字你又不相信,有关部门没有办法查询和统计,这项制度很难在实践当中发挥它的作用。”他多次强调,官员财产公开制度要“水到渠成”。
“这基本代表了官方的态度,而不仅仅是吴玉良的个人意见,”一位对中央纪委非常熟悉的人士称。
对这个官方表态,范松青毫不客气地说“都是借口”。
“我们有点过分强调客观原因,过分追求完美圆满,好像什么事情必须要等到十拿九稳以后,水到渠成以后才去公开,才去做,要不然就不做。如果是按照这种观点,哪有小平同志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固然财产公开要有一定的条件,比如说统计数字、诚信体系,但是诚信体系我们几十年都没有建立好,甚至越来越差,你总不能等到猴年马月。我们要在公开中来推进诚信体系。”
“当务之急不是追求完美,而是要尽快推进,至于在公开中说统计数据不真实,你可以通过媒体监督,比如说你公开了张三李四,他说他住一套房子,老百姓都知道这个人怎么才一套房子,他自然就要向媒体投诉,自然就要向纪委机关投诉。”
曾在纪委工作十年的范松青,也明白纪委的难处:“不是纪委不想公开,他们也没有办法,所以只有找出各种理由来推卸搪塞。”
实际上,目前广州的官员有较为严格的财产申报制度。一位在去年升任副处级的公务员称,申报房产时连房产证号码都要填,价值数百元的股票、稿费都要列明。
但范松青认为,内部申报与对外公开,还是有本质不同。“这种申报,只有纪委或组织部掌握,连本单位的领导都不知道。那么多干部,纪委也没有时间去细查。他就是放在那里作资料,某一天要查某个领导贪污案件的时候,就把申报调出来。” 因此,他觉得这只是“表面文章”。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范松青很是感念他的前领导——曾任广州市纪委书记、广州市政协主席的朱振中。
朱振中也因“敢放炮”登上过各大媒体封面。2010年3月,朱振中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在全国“两会”上短短8分钟发言,获得11次全场掌声。他呼吁“讲真话、反对形式主义”,狠批官场上“搞形式、唱高调、耍花架子的歪风”,导致“常说的老话多、正确的废话多、漂亮的空话多、严谨的套话多、违心的假话多”。
范松青说,朱振中那次讲话,稿子最早是他起草的。“会前朱主席找我商量,稿子怎么写,我按照他的思路起草了初稿,后来他自己也作了修改。”
朱振中2001-2005年任广州市纪委书记,范松青就曾给他写稿,很得朱振中赏识。后来朱振中任广州市政协主席,就把范松青也拉了过去。
不过,即使是在气氛相对宽松的政协,反对范松青的声音并不少,明里暗里都有。民主生活会上,有人当面批评他“不讲政治,不跟中央保持一致”;有人指责他“不务正业”,你搞你的政协工作,谈什么反腐?也有人讥笑说:“你写书,有没有利用公家的打印机复印机?有没有利用公家的笔墨纸张?”对这种指责,他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无言以对。
在政协工作多年,每到午餐时间,别人都是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去吃饭,范松青总是形单影只,自己去食堂打饭,带回办公室吃。
“他是个好人,只是有点不近人情,”有政协工作人员如此形容他。同事们说他是“无害”的,只是“迂腐”。“比如你之前帮过他不少忙,但某件事他认为你做错了,就一点情面都不留,”他之前的同事说。
“他现在退休了,就更没什么顾虑了,”说起老范,政协工作人员都是捂嘴会心一笑。
自从呼吁财产公开,范松青在每年两会上都被媒体“围攻”。图片来自新快报。 谈起“顾虑”,范松青觉得是很显然的事情:“我是公务员,又是领导干部,特别在目前要向党中央看齐、不能妄议中央的情况下,如果发表一些观点,肯定是为上面所不容的。”
也许他最有“顾虑”的时候是2015年。那时政协打算在退休前给他“提半级”,从副厅(局)提为正厅(局),要公示,那一年他就很“乖”,也打电话请记者们“理解”。
但他也只忍了一年。到退休前,他又交了最后一份提案,向“官员不作为”开炮,声称要做“不在位的政协委员”。
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者,所以有责任。
“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代人,出生不久就挨饿,上学不久就停课,毕业不久就下放,结婚不久就只生一个,改革不久就没工作,”这一代人中大部分都成了社会底层——下岗工人、农民——他的运气已经算很好。
“很多人对我说,包括我的家人,共产党给你这么多利益好处,你还说共产党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吃共产党的饭,砸共产党的锅。”
他知道,现在流行的是:风声雨声读书声,我不吱声;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所以我也感到有时候内心很矛盾也很无奈,难道我们提出一些批评意见,有一些不同的意见分歧,向党建言献策,那就是砸党的锅吗?就不能把它当成正能量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让你们说话,天也塌不下来呀。”
他想不通。
再出书,这次为“改革”鼓与呼
三年后,一个细雨靡靡的上午,当范松青坐在广州星海音乐厅旁的咖啡厅,最让他感怀的往事,不是三年前成为“晒家产”的最高级别官员;而是1980年,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
那时他才25岁。刚刚当完兵,考入湖南师范学院,就发生了数千人参与的学运。
“那时允许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在湖南师院的校园里搞得轰轰烈烈,整个校园的走廊上全是大字报……这个事,过去都是禁区,不准报道,至今三十多年,没有在任何媒体公开报道过。”
当时学校里有两个最著名的学生,站出来参加直选人大代表,一个叫梁恒,一个叫陶森。
“他们在几千人的场合,发表竞选纲领,说话毫无顾忌,官方自然不是很高兴,但那时思想还比较解放。那时北京师范学院的刘源,刘少奇的儿子,也站出来毛遂自荐,竞选北京某区的人大代表。他也发表了竞选演说,以自己家庭的悲剧来警示大家,说要争取民主。现在网上还能找到刘源的演说。”
但在范松青眼里,论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这些事情都比不上湖南师范学院的学运。
学生拥护的梁恒、陶森,与官方“指定”的代表,形成尖锐对立。事情激化后,上千学生大晚上跑到院办公室去质问院长。而院方认为学生的行为“没有党的领导,无组织无纪律”,不理不睬,拂袖而去。学生情绪更为激愤,竟有两三千学生连夜到省委去请愿。“浩浩荡荡,呼喊着口号,唱着国歌,一路游行示威,”范松青回忆,但省委也是简单做了下工作,说“你们先回去我们慢慢解决”,就把学生打发了。
“后来省里来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学院没有错,领导没有错,你们不要乱来,”回忆往事,范松青并不讳言自己当时的角色,“我是我们七八级政治系一班的党支部书记,自然就站在官方的立场,就是对另一方面的同学去做思想工作。当时作为支部书记,我要了解情况,要配合上面,所以我都把这些记录下来。”
范松青告诉凤凰网(凤凰网【严肃新闻】微信公号ID:Serious-News),他要把当年这些事,写到他的新书——《我为改革鼓与呼》中去,列入“政治民主”专章。
“民主首先是人的一种权利,是客观存在的。其次,民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必须要人去争取它。湖南师院1980年争取民主,这是学生的一种大胆实践,尽管最后可以说是失败的,但也对我们今天争取民主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教训。”
《我为改革鼓与呼》是范松青的第三套书。前两套分别是:《我为人民鼓与呼》、《我为反腐鼓与呼》。
“我这些书,从头到尾,从每一个字的编辑、校对,全是自己一肩挑,”他的书,都是自产、自编、自销。他选择找香港出版社,自费出书。
“国内的出版要改革,手续太繁琐,费用太高,一般的作者承受不起,”他说,“我交给国内出版社,半年多没有任何音信。即使有音信,编辑、审查又得半年多,这个时间我耽误不起,”范松青说,国内出版的费用大概要三万元左右,而香港只要两三千,“少了一个零,”他竖起一个手指,微笑在脸上蔓延开来。
他说,香港出版社可以提供国际书号,但所有编辑校对都要自己来,他觉得这样文责自负也很好。
所以这些书也不可能在国内书店公开销售,读者只能直接找他买。
“我的书,基本上都是亏本,如果是有朋友帮忙买一点还好一点,顶多都是送人,”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说,也有人提出说要“赞助”他的书,“但我作为曾经的政协工作人员,本人又是写反腐败的,深知这里面的深浅轻重,所以我不敢接受人家的好心与赞助。”他说,上一本书《我为反腐鼓与呼》印了2000册,花了他十多万。
“我的书呢,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他说,社会上反响不小,广州大学还专门为他的书开了座谈会,各大媒体都有报道,“但很遗憾,纪检系统、纪委本身,搞反腐的这些单位,就不怎么重视,”他讪讪地笑。
《我为反腐鼓与呼》,他特地送了一本给广东省纪委宣传部部长梅河清,一本给广州市纪委书记王晓玲。结果如泥牛入海,再没有任何回音。
(凤凰网:孙莹)
来源:凤凰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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