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寿义 老知青家园 2019-07-12
往事103 周一刀”周大琪
周大琪和我一般大,我们是乘同一趟火车、坐同一节车厢去北大荒的。
到底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上海北火车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犹在耳旁、腮边的泪迹没有完全擦干、火车还没有到苏州,车厢里的气氛就开始活跃了,相互认识以后,大家都亲热地叫他“大琪”。
大琪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样子,一看就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个子不高,微胖,头发又粗又硬,乱糟糟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笑起来眼睛没了。
大琪留给我最初深刻印象的不仅仅是上面这些;是他斜挎着一只大红色的《语录》包奔赴黑龙江的!他那挎包的样子特别像是挎了一支驳壳枪。在我的记忆中,比我们年龄大的、比我们年龄小的,都见过有挎《语录》包的,唯独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挎《语录》包者少之又少,所以它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没记住大琪在列车长鸣一声缓缓启动的那一刹那是否也曾经哭过( 当时我自己哭天抹泪,无暇旁顾 )。一路上我经常看到大琪斜挎着《语录》包帮助列车员忙前忙后地扫地、擦小桌子、收拾饭盒,很少有闲着的时候。不过实话实说,一路上八千里路云和月走了超过三天三宿,也没看到过他掏出红宝书来孜孜不倦地学习或背诵,“挑灯夜读”更没有,他比谁都能更早更快地进入梦乡。当时讲究个带着问题学习语录,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兴许是大琪在火车上没碰到什么“问题”,也未可知。
到农场后大琪被分在食堂。大琪干活没得挑,不惜力,但偶尔有一点散漫。
那天都七八点了,大琪还躺在炕上睡得香。这不是迟到了么?食堂里有活儿等着呢!炊事班的人跟司务长一说,司务长说知道了。
司务长是哈尔滨女知青小齐,可能干了。东北姑娘不能惹,一惹就炸庙。她蹬蹬蹬地就朝男宿舍赶来了,后面跟着好几个看热闹的食堂女同胞。
这时候的大琪已经醒了,听见了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奔自己的宿舍来了,知道大事不好,想穿衣服也不赶趟了,他干脆又躺下装睡。
杂乱的脚步声停在炕头,小齐也不说话,大琪继续装睡。过了一会儿被子一抖一抖的,那是大琪偷着乐、憋不住笑。小齐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一把掀开被子,大喊一声:“太阳都晒屁股啦!”
—— 大琪蜷着身子、穿着背心裤衩的狼狈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哈哈哈哈哈哈 —— !”
房顶差一点被掀开!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大琪绷不住脸的嘿嘿嘿傻笑,小齐羞红了脸的笑,食堂女同胞有笑出了泪的,有笑得蹲在地上直喊妈、喊肚子疼的。
小齐转身走了,众女同胞嘻嘻哈哈地走了,大琪赶紧的穿上衣服上食堂干活。
为了和当地职工打成一片,大琪也刻苦学习东北方言,但好象总是不得要领。
他是把上海话、东北话掺和在一起说,常常是这样:“你把窝窝头高在这疙瘩,等一歇我要吃的(你把窝窝头放在这里,过一会儿我要吃的)”;“老张头他们家的"白乌驹"五块钱一只(老张头他们家的大鹅五元钱一只)。”
他以为用普通话说话就是东北话了,其实不然。东北话是一种方言,你的普通话发音再标准、说下大天来,东北人也闹不明白你的“白乌驹”是啥玩意儿。难怪当地人总觉得上海话和小鬼子的“一本话”一个味儿,而且东北人说“鹅”一定要在“ e ”音的前面加上声母“ N ”,发第二声。“大鹅”,“鹅”的音调上扬,那才叫地道。
在北大荒,即使是“鹅”的小时候,哪怕是刚出壳、哆哆嗦嗦地还不能走道,那总算得上“小”了吧?可那也得叫“大”鹅。
最初几年,大琪的混搭“上海东北话”常常给大家伙带来一屋子的欢笑。
逢年过节,知青食堂杀猪,得空咱也赶去卖会儿呆。大琪虽说是上海知青,但挺尿性。我曾见过大琪父亲几次,模样颇有钟馗、李逵之风,但极和蔼,文学造诣颇深,谈锋甚健。我感觉大琪在很多方面与他父亲挺像,有些地方又不太像。大琪让大家伙退远点,别挡害。他先伸出左手在猪的脖子下面比划着,猪的血红的小眼睛里充满了死到临头的恐惧和绝望,“杀猪似地叫唤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大琪右手操起杀猪刀就照捆结实了、全身摁住了的猪脖子下面捅。白刀子进去,血哧呼啦的红刀子出来。那猪干嚎几声,很快腿就伸直了“杆细了”。
我对大琪佩服得不行,他是分场上海知青杀猪第一人,艺高人胆大,一刀准,从来不用再捅第二刀,我在心里叫他“周一刀”。
大琪后来在好几个连队做过司务长。分场有上海、天津、哈尔滨三地知青,当年物质条件差,面对几百号知青,何况还有南方人北方人,众口难调。一口大锅里喝汤,难免有锅勺碰锅沿的时候,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事也不少见。大琪的脾气又耿直,好象也得罪了一些人。大大咧咧的大琪没怎么放在心上,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干活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好多年没见大琪了,想必是别来无恙。
很想见见大琪,问他:“多暂咱去买只"白乌驹",把它剁吧剁吧炖了,咱老哥俩好好开怀喝两盅,唠扯唠扯?”
往事104 大会餐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分场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迎新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幽微的火药香。
尽管大批的知青回家过年了,分场有些冷清,但依然还是能够感受得到只有腊月末才有的“年味”。
分场的队部门前地上新添了两盏灯,让我们第一次见识了北大荒的“冰灯”:用大小两只“维德洛”,大桶套小桶,中间灌上水,放在外面冻上,冻住后“磕”出来,倒扣在地上,拖个灯泡放在里面,冰清玉洁,晶莹透亮,也算张灯结彩了。北大荒天然去雕饰的土“冰灯”,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平添了节日的喜庆。
留场的散兵游勇知青还有五六十个,分场决定:过革命化春节,大年三十下午在食堂搞会餐,而且是—— 免费!可劲造!
“嗷 ——”知青一阵欢呼,大家伙都说这可赶上“百鸡宴”了。
“山外点明子,屋子里掌灯”。分场大礼堂兼电影院兼大剧场兼知青食堂里亮着大灯;当间,临时整来一个大铁皮炉子,粗粗的柈子,熊熊的火焰,把大铁皮烤得通红。大铁炉的周边,是六张大桌子。
散兵游勇早早的来到食堂等着,叽叽喳喳,开心地说着、笑着,相互打趣,有一点兴奋,更多的是期待。谁说好饭不怕晚?快一年了,肚子里没啥油水,好饭更得赶早!
食堂为这顿“年夜饭”忙乎好些天了,见人到得差不离了,一会儿菜就流水似的整上来了。猪肉炖粉条、红焖肉、白切牛肉、干豆腐、拔丝土豆,大白菜,还有食堂特意上北安采购来的青椒、豆角啥的,掺合着炒肉片了。咱知青可不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再说了,这可是免费的;咱是灶王爷上天,有一句说一句—— 挺丰盛!整得挺好!可惜没有鸡,没见着“小鸡炖蘑菇”。
“无酒不成席”。大家伙早就从小卖部买来白酒、色酒,满上满上,相互敬着,干!
大铁皮炉子火苗子一窜一窜的烧着,食堂里像暖春,热气腾腾、烟雾腾腾。
菜上一桌,酒过三巡。一阵风卷残云以后,投箸的速度逐渐放缓。个个都是高门大嗓的说着笑着。有人喝高了,脸上红通通的,有人却小脸发白;有两位仁兄“三星高照、四喜发财、五魁首、六六大顺”地划上了拳,为谁该罚酒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人滔滔不绝,神神道道,不知所云;有人哼唱着不知名的什么小曲儿 ... ...
只有小赵一直默默地喝着酒,菜也很少吃;忽然,他的肩一动一动的,终于呜咽起来。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 ...
喧闹的食堂一下子寂静下来。
家属区时不时传来二踢脚的炸响声,食堂外面是冰天雪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最想念的就是“家”,家在千里之外,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正在忙着年夜饭吧?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一定在牵挂着远在北国的孩子!
一股揪心的思乡情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散兵游勇,差不多全都哭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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