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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的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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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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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8 20:24: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舅的故事我从来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可大舅的人生故事一直在我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存放着,它像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轻易不能示人;但它终有一天要见天日,要向世人展示它的真实的本来面目。
大舅的人生故事是一个过去了很多年的故事。年代久了,就成了一段淹没了的历史。很多年过去了,也许谁也不再记得那些人和事,不记得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可我总觉得大舅的故事是不应该让岁月淹没的,他存活在我的记忆中。一个人的经历在历史长河浩瀚人海中不算什么,可对于这个人以至这个人的家庭、家族,也许是永远刻骨铭心的,甚至会使他们的人生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国家已经改革开放思想解放30多年,我也已经快60岁了,离开工作岗位多年,也不怕人戴帽子打棍子抓辫子了,把留存在记忆深处的故事写下来,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吸取教训,也为了让先人安息。
大舅是我母亲的长兄,是母亲最崇拜的人之一。可他的命运很悲惨。悲惨得令人震惊。他的故事是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在他晚年病重期间,被我大姨妈接到鼓浪屿养病。我母亲特地赶去探望他,在他病重但头脑非常清醒的情况下,了解了许多有关他的真实故事。母亲回来后非常心痛地含着流泪把真相告诉了我。20多年过去了,母亲讲的故事始终萦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这要从年轻时的大舅说起。
大舅出身在书香门第,是十一个兄弟姐妹中的长子。他三岁就会背唐诗,五岁时进私塾,聪颖过人,读过的书过目不忘,深得老师厚爱。大舅七岁就能作诗,一手毛笔字老练如成年人,常博得长辈的夸奖。大舅长得最像外公,一双大眼睛深深镶嵌在清瘦的脸上,炯炯有神。用英俊少年形容他一点不为过。
聪明早熟的大舅,是外公外婆的骄傲和希望,也最得他父母疼爱器重。我外婆没缠过脚,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外公虽说从小家境贫寒,但酷爱读书,自学成才,中年以后是个老中医。因为年轻时曾参加过北伐革命,中年以后弃官回乡,读书行医,给穷人治病不收钱,在乡里很有名望。外公外婆从不打骂训斥小孩,家中所有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读到大学。在他们的培养教育下,他们的长子是所有孩子的表率。
大舅不到十八岁就长得一表人才,乡里乡亲、外公的老友就有好几个来提亲的。可开明的外公外婆不应承,说让长子多读点书多做点学问,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大舅学业优秀,出口就是古文诗辞;写的书法、文章,都被弟弟妹妹当作范文。甚至连他的举止言行,也被弟弟妹妹当作楷模。母亲多少年以后还念念不忘她大哥写的漂亮诗文,还有他给弟弟妹妹讲解古文时抑扬顿挫的神情。
大舅不到二十岁就从当时的名牌大学毕业了,他回到了家乡,在县中当国文教师。新中国快成立时,大舅收到远在广西的、已经参加了中共南下工作团的他的六弟即我六舅的来信。六舅告诉他大哥,爹爹妈妈近年用行医的收入置了些地,按共产党的说法属于地主成分,剥削阶级,应该早点把田地退了,交还于民,并要兄弟姐妹不要做剥削阶级的继承人。于是大舅就劝父母把绝大部分家产——包括房产、土地、金银玉器,一古脑儿都捐出来,交给当地农民协会,让父母依旧靠行医过活,自己就靠在县城中学当教师那点工资收入过日子。大舅还教育其他的弟妹,要做自食其力的新人。
大舅在兄弟姐妹中很有威望。在大舅和六舅的影响下,我母亲和四个姐妹都参加了革命工作,后来当了人民教师;小姨考入解放军文工团;五舅参了军,后来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当全省和平解放时,成为一家之长的大舅没有被划为地主,已经搬到省城去居住的外公外婆也没被抓回去挨批斗。当地政府认为大舅没有靠剥削生活,不用没收所有财产;除土地收归国有外,其他房产、浮财,就由县里政府打了张借条。说是新政权刚成立,财力物力不足,算是向王家借的,作为县政府办公用,等以后有条件了归还。大舅推辞不收借条,可工作人员硬让他收下了。
不久大舅被调到省城一所重点中学当语文教师。他在学校工作积极,学问又深待人又和善,很快就作为优秀青年知识分子得到提拔重用。
这样年轻就得到器重,又有一位年轻美貌的革命家庭出身的妻子,在学校人缘又好,于是就有人嫉妒。一个“老革命”,党组织的领导,对大舅处处不顺眼。尤其让那位“大人”气不过的是,舅舅的岳父母即我舅妈的父母亲竟然是中共地下党的高级干部。那位大人在人前人后说,丧失立场啊,丧失立场!共产党干部的女儿怎么嫁给一个国民党大官僚大地主的儿子!
——其实他不知道,我的外公虽然当过国民党的官,解放前夕却早以解甲归田,而且由于他曾经多次掩护过共产党地下党的干部,在新中国成立后当上了省政协委员,是中共团结统战的对象。
可反右时,有风言风语说,王老师的家庭是个什么家庭啊,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政治立场啊。这样大舅在学校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大舅觉得当个普通教师也不错,何必当什么年级的带头人占着位置,让人排挤打击呢?于是他就打了辞职报告。
辞职报告写好了,却没能立即交上去。一是学校工作太忙,上级要来检查,大舅疲于应付;正是大跃进的年代,他还要忙着带学生下乡参加农业劳动,支援农业生产建设;再说舅妈也坚决反对大舅辞职。身为革命干部子女又是共产党员舅妈的年轻气盛,义愤填膺说,凭什么干得好好的辞职?共产党的干部就不要德才兼备?就不要重在表现?出身不好就要被一棍子打死?
大舅想自己思想跟不上形势,还是让贤吧。人家 “老革命”虽说文化低了点,毕竟受党教育早,觉悟高,大舅打算向上级领导提出,辞去职务。
没料到在这时候,学校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大舅从此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大舅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一本书,还没来得及看,放在书桌上,被舅妈收拾桌子时看见了,就准备把它放在书架上。不料从里面飞出来一张小纸片,舅妈以为是什么要紧的读书摘录,打算把它夹进去,却被上面的字眼吓了一跳。这是一条反对共产党反对新中国的反动口号。年轻的大舅妈在学生时代就入党,又出身在红色家庭,怎么能容许有人反对共产党?她立刻警觉地感到,学校里有坏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必须马上向党组织汇报!
大舅妈顾不得嗷嗷待哺的孩子,顾不得烧晚饭,也顾不得等丈夫下课回家,而是飞跑到学校党支部书记家里,把写有反动标语的纸条交给了领导。领导更紧张:一个省重点中学,在反右斗争的关键时刻,怎么能出这种乱子!党支部书记连夜赶到学校召开紧急会议,排线索,查疑点。
大舅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疑点竟然会落在自己最亲爱的人——老师兼丈夫身上。
图书馆的管理员坚持说,学校图书馆的书经常借进借出,不可能夹着反动标语。老革命说,什人人会写这么反动的句子?只有对共产党有深仇大恨的人。全校教师当中,出身最不好、最有可能与共产党有冤仇的还有谁?再说,反动标语是在他家被发现的,他又能脱得了干系?谁能保证不是王老师写的?杀人还讲究个第一现场哪,老王就有重大嫌疑。
有人说,不可能吧,王老师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党不满哪,相反他总是教育我们要听党话跟党走啊!他还捐献了很多家产呢。
有人说,这才是反革命分子的隐蔽狡猾之处呀。你看他为什么对什么人都那么和善,那叫笑里藏刀啊。他那么满腹经纶,应该看不起人,才符合逻辑呀。别看他唯唯诺诺,这只是表面现象,内心啊,说不定阴险着哪。
有人说,也不可能那么傻那么蠢,自己写了反动标语放在桌上让老婆来告发呀。
也有人说,这才是我们党的光荣伟大之处哇。小刘同志出身好,受党教育早,思想进步,大义灭亲,觉悟高啊。
有人说,这笔迹歪歪扭扭,字体蹩脚幼稚,一点也不象王老师那种漂亮的字体呀。可有人认为难保不是用左手写的。
第二天,省公安局的警车直接开到学校,带走了大舅。舅妈冲了出来,她惊呆了,要上前阻拦警察:怎么报案的倒成了嫌疑犯?自己的丈夫怎么莫名其妙被怀疑?你们有什么根据乱抓人?
大舅转身坦然地对年轻的妻子说,别紧张,问问情况总是需要的,再说,事情出在我们家,难免人家没有一点怀疑;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你不用为我担心,我马上会回来的。你要多保重,带好孩子。
学校许多师生都涌出来,带着惊讶怀疑的目光,不相信自己爱戴的校长会与反动标语有关联。
省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把这件书写反动标语案作为市里大案来抓,领导下了令,限期破案。
大舅被带进单独的隔离室受到严厉审问。整整两天,问不出个结果。大舅对图书馆里借来的书里藏有反动标语一事,始终是一问三不知。办案人员很生气,也很不耐烦。怎么有这么顽固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问三不知,采取顽抗态度。这样要审到什么时候?上级限期三天破案的计划怎么完得成?当天晚上,公安人员就动了手。他们认为,对付反革命,就不能温良恭俭让,不给点厉害看看,他们是不会服帖的。
大舅忍着皮肉之痛说,真的不知道,确实不是我写的,你们看,我写的字很好认,这怎么会是我写的呢?
办案人员说,你不用狡辩,我们不需要鉴定笔迹,难道你不会故意写得歪歪扭扭?整个学校,有哪个家庭像你们家庭这样,是屈指可数的国民党大官僚大地主家庭?还有谁会对共产党有怎这么刻骨的仇恨?
已经到午夜时分了,办案人员把大舅的头发抓住,往墙上乱撞,痛得大舅惨叫起来,几乎昏了过去。他们用冷水冲了,见大舅醒来,便说,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何必这么顽固呢。只要你在这份认罪书上签个字,明天就放你回家。
大舅说,我没罪,认什么罪?
办案人员说,事情发生在你们学校,反动标语从你家搜出,你怎么脱得了干系?
大舅说,反动标语确实不是我写的,这是铁的事实。至于是谁,希望你们进一步查实。
可没有人听他的,他们也许觉得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对付反革命必须狠。如果他不承认,他们到哪里再去找真正的阶级敌人呢?时间紧迫,上级要求限期破案的任务怎么完成?于是他们强行逼他在已经写好的口供上签了字。
他们还说,你别怕,只要你承认了,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会对你宽大处理的。
大舅虽然浑身疼痛,对自己签字交代的口供心存疑虑,但他甚至还怀着一点天真的想法:也许这样承认了,也确实可以从宽处理回家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重新被关在另一个地方。这已经是从临时的拘留室转到了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因为在1959年,这种大案要案处理起来就是大跃进的速度,很快。
公安局不久就通知学校和家属,把大舅作为现行反革命判了9年徒刑。一纸通知,学校也同时开除了大舅的公职。很快,我的在北京海政文工团的小姨、在北京七十中学教书的八姨、我的母亲都由于这一原因,被立即取消了入团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对象的资格,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入党的机会。我的当地委宣传部长的六舅以及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同样受到牵连,不是降级就是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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