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家园 2018-07-13 作者:梁晓文
留在北大荒的初恋
二哥曾多次在文中坦言:我的初恋在北大荒。但对二哥在北大荒的初恋,我却一无所知。
二哥对交女朋友一直是很慎重的,他绝不轻易与人交往,更不草率与人保持密切关系。在我看来,能成为二哥初恋之人,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女性。
直到几年前的一天,我在一份报上看到了那位牡丹江大姐姐董秋娟写的文章后,才解开了我心中多年未解之谜。仅从照片上的形象看她已经算得上优秀了。
对于二哥在北大荒的情感故事,我想二哥是难以忘怀的,他是尊重双方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环境萌发出的那样一种纯真浪漫的情意的。董大姐在文章中将他们那段恋情公之于众,二哥更是理解。不然,在董大姐带着那篇未发表的文章来到北京找二哥征求意见时,二哥怎么会毫不犹豫地在文稿上签名同意发表呢!
至于二哥为什么会与董大姐分手,我想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后来我从志忠哥的回忆中,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说:“当时我和你二哥都小,别看我个大,可心眼儿没有你二哥多,看不出事来。起初,我见你二哥和小董之间只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都是一般的正常来往,根本不在意。有时我们三个人也在一起聊过,可后来我发现聊来聊去我就插不上话了,他们聊的兴趣浓浓,我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什么人生、理想、世界观,有时也把话题谈到爱情上,《梁祝》、《罗密欧与朱丽叶》、亚瑟与琼玛,贝多芬的音乐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什么的。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下谈爱情可是步入禁区了。直到有一天傍晚我不见了你二哥的踪影,卫生所小董住的屋也锁着门,我才猛然间明白了什么。”
我继续追问:“那他们后来是怎样分手的呢?”
志忠哥皱了皱眉头,说出了实情:“小董和我们几个知青到过你家,一看你家那个情况,住在地窖子似的泥草房里,还有一个嘻嘻傻笑、走来走去的精神病大哥,那么多的弟弟妹妹……一般人一看就得打退堂鼓。特别是你大哥的病,人家害怕呀!他们分手时我问过你二哥,他说,小董是个很值得爱的女人,可她要是跟了我,她就不会有幸福可言,那样我不是害了人家?我是为她着想呀!”
志忠哥的话我信,因为我知道我家当时的家境是怎样的,二哥又是一个很少为自己着想人,他只能选择牺牲自己的感情……
2003年的国庆节我是在北京二哥家度过的,这一次,我才真正得知二哥在北大荒初恋的全部。二哥说:“我的初恋始终是和党的关怀分不开的。那是我在北大荒当小学老师的时候。那年秋末北大荒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宿舍里正修火炕,我睡的炕位重抹的炕泥还没有干,我只能与一名战友挤在一个被窝里睡。那时连队卫生所的戴大夫回家结婚去了,卫生所只剩下女卫生员小董一个人。由于边境局势比较紧张,团里经常半夜紧急集合,卫生所离连队又有一段距离,让小董一个女卫生员单独住在卫生所很不安全,组织上决定安排一名男战士进驻卫生所。派谁最放心呢?最后,经党支部和校领导讨论决定,我这个沾为人师表光的梁老师就这样被派到了卫生所。我的初恋就这样在卫生所这一男一女的世界里悄悄开始了。
二哥在北大荒的初恋和很多人的初恋一样,在充满神秘的色彩中悄悄地来临,在浪漫的热恋中甜蜜地进行,在满城风雨中渐渐冷却,在现实中无可奈何地各奔东西……
二哥他们住的卫生所是一排砖房,二哥住在手术室,董姐住在药房。二哥与董姐的初恋最初是由声音的传递开始的。如:“梁老师回来了吗?”“可以关灯吗?”董姐的声音是从药房传出来到,虽略显一字一板,仍流露出温柔甜美。从这简洁的话语中,二哥得到了两个信息,一是董姐对他的脚步声很敏感,二是董姐知道他有晚间睡觉前看书的习惯,电灯的总开关在董姐那儿,所以在关灯前总要向他打个招呼。人对感情的追求最初是以视觉和听觉为基础的。以前,二哥见董姐的机会不多,除非身体出了毛病,需要看医生吃药——即使那时二哥对董姐这样优秀的女士内心有某种企图,但也决不会以泡病号的方式三天两头地跑卫生所呀。二哥一般进卫生所,在别人眼里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然而,二哥得到的则是一种全新的、朦朦胧胧的感觉……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一天早晨,二哥发现他的洗脸水已经打好了,而且是加过热的。牙膏也挤好在牙刷上了……这使二哥又得到了第三个信息,董姐在默默的关心他。他很想到董姐的房间当面向她致谢,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用同样的方法表达谢意更好。于是,第二天二哥起了个大早,用同样的方法回报了董姐。可是第三天董姐起的比二哥还早……就这样,二哥和董姐他们的关系在比谁起得早的游戏中变得微妙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在消毒室相遇以后,竟双双莫名其妙地低下了头,红着脸儿,不好意思起来……
几天后的一天,二哥下课回到宿舍,突然发现早晨自己没来得及叠的被子已经叠好了;再仔细看,窗子也擦过了,地板也拖过了,地板上还有半截红头绳儿。二哥捡起红头绳,心想,肯定是董姐给他拖地时掉在地下的。又一想,这红头绳可也是红线呀!莫非这半截红头绳是小董有意作为隐喻留下的?这样想来,竟使二哥难以入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哥就起床了,他打定主意:“不管你小董有意无意,我都要把这半截红头绳还给你。”可是当二哥去敲董姐房门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董姐的房门竟是开着的……那是二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青春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他本想退出去,但觉得那样反而不好,就把红头绳放在药箱上,提笔留言:小董,感谢您为我打扫房间,红头绳掉在我的房间里,特给您送来。
就在二哥给董姐留言的当天晚上,爱神在卫生所降临了。
“梁老师,回来了吗?”董姐的声音是从药房传来的。
“回来了。”二哥在手术室文质彬彬地回答。
“那……可以关灯吗?”董姐又问。
“可以呀!”二哥的回答有些兴奋。
接下来是沉默……一分……两分……三分……十分钟过去了,对话又开始了。
“梁老师,睡了吗?”
“还没睡呢。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
“要是感到有些寂寞,我可以陪你聊一聊。”
“那不影响你休息吗?”
“不……不会的……”
……
就在那个有着一轮皎洁的月儿的夜晚,二哥和董姐他们悄悄地走到一起了……秋风从窗缝门缝中挤进了他们的世界,月儿在蓝天上窥视着他们倾诉真情。二哥娓娓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像是在唱着一首自作词曲的歌儿,有忧伤,有欢畅……董姐很少说话,只有那双黑亮而又痴情的目光向二哥传递着只有他们才会感悟的信息……那天他们谈得很晚很晚……在不知不觉中,爱神降临了,于是,他们便有了初吻。
这张已经褪了色的照片,是董秋娟四十几年前在北大荒的知青照。照片的后面是梁晓声题写的诗句:“愿君青春比梅红,愿君继承革命志。霜打红梅梅更红,雪压青松松更青。”(图片来源:孙名齐)
从那以后,二哥与董姐便经常在一起。转眼冬季到了,卫生所阴冷阴冷的,二哥开始喜欢学校的氛围了,便时常领董姐到学校去玩儿。学校的火炉烧得很旺很旺,还有一个小收音机,他们可以边烤火边听歌曲。直到有一天夜里,二哥和董姐正陶醉在欢乐的歌声中,连里却闹翻了天,因为那天夜里有出诊任务,找不到董姐,全连总动员,四处寻找,最后在学校找到董姐,她正和二哥在一起……经过这件轰动全连乃至全团的事儿以后,二哥没受什么影响,调到了团里,董姐却被调到了一个条件较差的连队,为此二哥深感内疚。他开始反思自我:小董因我受牵连了,可我对她还没有正式表示过爱情,我们之间甚至还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那样的话,我只知道我太寂寞太压抑了,太需要温暖了。但我真的不知道结果却是那样的……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厚,在一个小河边,他们又相遇了,两个穿军大衣、戴军帽手套的有情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呢?在那拉近距离的片刻,董姐的眼角流下了泪水……二哥觉得很对不起董姐,回到团部便给董姐写了一封信:小董,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郑重地告诉你,我将对你的生活负起责任,我现在开始考虑扎根边疆了,我愿做你在北大荒的丈夫。如果你一定要回牡丹江(董姐与二哥说过她哥哥正在为她办理回牡丹江的事),请彻底忘了我。
这封信发出以后,二哥再也没有收到董姐的回音。
1982年,二哥的成名之作《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发表了。在众多的读者来信中,二哥看到了熟悉的笔迹:梁老师,读了你的小说我非常高兴。我想起了我们在北大荒结下的情感。那时你就那么爱好文学,我就想,将来有一天你一定能成功,一定能如愿,一定会写一篇好小说给我们看的。你的小说还使我想起在北大荒我是第一个读到你写在日记本里的小诗和美文的人。令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在那个没灯的夜晚,在卫生所,借着月光,你双手捧着日记本一篇一篇地读给我听……我在你的简历上得知你已成家而且有了一个儿子。我也成家做了母亲。
董姐的信没留地址。这使二哥兴奋之中又有几多迷茫。他只知道董姐在一个矿上做卫生员,董姐的生活怎样?收入怎样?工作顺不顺心?都是二哥挂念的。那时二哥在北影做编辑,月薪49元,还有些稿费收入。他甚至想把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300元钱寄给董姐100元。可惜没有董姐的地址。他给牡丹江的几个矿写信查找,可是都石沉大海了。后来,二哥写了一篇《初恋杂感》,发表在《现代家庭》上。二哥又一次收到了董姐的来信,信中这样写道:读了你的文章,我非常感动。你能把我们当年初恋的经历写出来,说明你没有忘记我,我们的初恋依然留在你的记忆里。那就让它永远留在我们美好的记忆里吧!
董姐的这封信依然没有留地址。但却告诉二哥她爱人不幸去世的消息。这使二哥决心帮助董姐的心情更加强烈。可是董姐的情况二哥只能从知青战友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对于董姐二哥依然爱莫能助。
1999年的一天,二哥正在家中接待客人,电话铃声响了,二哥拿起电话,对方问二哥是否能听出她是谁?后来,二哥在回忆起当时接电话时的情景时说:初恋是很神奇的,我当时断定就是她,虽然已经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我却能很准确地判断出来。
董姐在电话中提出要见见二哥,二哥说任何时间都可以。二哥放下电话就与客人商量说:对不起,我要接待我在北大荒时初恋的姑娘。客人们立即为二哥放行。
在北影住宅楼的街口,二哥和董姐见面了。二十多年的沧桑岁月,他们都变老了……董姐坐下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二哥似乎看出董姐有心事,便关切地说:“小董,你必须跟我说实话,其他的都不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为难了,需要我帮忙?请千万说出来……”
在二哥的追问下,董姐说出了实情,她是为了给儿子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来的。这使二哥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他说:“小董,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你说的事情,我是很难办成的,但我必须答应你。在这二十多年里,你来信不留地址,又不留任何信息,更没有来向我索求什么,只有在儿子毕业的时候,为了儿子才愿意见我这个二十多年没见面的梁晓声一面,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你让我又一次感悟到一个做母亲的心呢!”
至今,二哥仍为自己没有能力履行对董姐的承诺而愧疚。令二哥欣慰的是,现在董姐的儿子已经找到了工作……
前右二为董秋娟右三为梁晓声,这照片摄于2001年,梁晓声与在京的几个兵团好友欢送董秋娟病愈回牡丹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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