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3月17日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文/王春鸣
想念春天的时候,读读丰子恺,可以消解七分。不管他的时代如何山河破碎,他的精神世界总是燕子翩跹,杨柳垂青。
丰子恺同时代有很多才华横溢的人,吴冠中、林风眠们都一心孜孜以求,走上了艺术的大道。可是,跟李叔同学过西洋画,也去过日本留学,还翻译了不少艺术理论书的丰子恺,却没有成为中国的印象派大师。他响应艺术救国的号召,选择了当一个艺术暖男,放下油画笔,拿起毛笔,笔下多有抗日宣传的内容、平常人都可以会心的生活漫画,还有那套与李叔同合作的护生小画。在战火和烽烟中,丰子恺用至纯至善的笔触,应答着沧桑变化的人世间。
本来艺术家都应该自大一点、自我一点,因为你一旦考虑受众,艺术上的自由也会丧失,艺术水平也会受影响,但丰子恺并没有在意那些,却反而达到了一种极致。在他之前,中国没有人那么画过,在他之后,也没有。都说日本的抒情画家竹久梦二对他影响很大,可是我看竹久梦二的画里,分明比他少了很多东西……
我从小就喜欢丰子恺。父亲教我写作文,是从读他的《白鹅》开始,那只非要吃一口冷饭再喝一口水、再吃一口泥和草的大白鹅逗得我哈哈大笑。我兴致勃勃地仿照他的写法,写了农村里所有我能见到的生物:狗、猪、牛、羊、鸭子,还写了我妈,她看了举着作文本作势追打我:“臭丫头,我什么时候吃一口冷饭再吃一口泥和草了!”他的童话《小钞票历险记》我也喜欢,因为做一张钞票,拥有显而易见的价值一直是我的童年理想。所以我认识丰子恺是从他的文字开始,他的字里行间是真心欢喜和一种成年人难得的顽皮。沈从文又怎么样?他的温情和诗意丰子恺也有;钱锺书又怎么样?他的讽喻和深刻丰子恺也有。读高中时我看了《源氏物语》,总觉得我对这部大作的感受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后来回过头一看,哇,我看的竟然不是林文月翻译的,而是丰子恺的译本,难怪少了一点哀伤和缠绵呢!
日子简陋,尤其是学生时代,就跟满满当当的黑白连环画一样,我就学着丰子恺,整日改造家里那些无趣的东西。他会把自鸣钟钟面用油画颜料涂成天蓝色,然后画上杨柳枝条,针尖粘上黑纸板剪的两只燕子。比起闲情偶寄的古人,我觉得丰子恺作为一个审美的生活家,最大的好处是不矫情。雪夜访戴也是好的,倪云林和芸娘的荷花茶也是好的,然而丰子恺的杨柳燕子钟更好,把时间变得活色生香了。
在艺术院校工作,得以接触很多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其中往往可见身世之感、个性,甚至时代的喧嚣和戾气。丰子恺的人生是真正的动荡和不幸,但奇异的是,他的画和文字里,你完全看不到伤痕,看不到一点愤世的怨气,“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还有什么样的人生境界比这个更好?我后来懂得看月亮看云,一个人在河边散步,养几株花……其中就有丰子恺的影响。我从小是个辛弃疾式的暴脾气,火气很大,而每当心绪不宁,我就临摹他的画做藏书票和书签,那幅《一弯新月天如水》,多年来起码临了一百次。
读书和交友多了,我慢慢地感受到做人很难,做一个五星好评的艺术家、作家更难。一个人光善良正直,但脾气不好,或者爱憎过分形之于外,总会遭人反感,即使不得不赞同他观点的人,有时也会感觉精神上有点累。还有一种人,像辛弃疾,他的时代也不好,所以他热血又消沉,一生中起初过于热烈,后来又过于颓丧了。而丰子恺之所以人见人爱,就是他从来如此的那份温暖和旷达,他那么体贴地对待大大小小的生灵,是一个有立场却好脾气的赤子。
用一双浊眼看丰子恺的小画和散文,日常味、烟火气都有,可是一看他就是干干净净不吃肉的,只有《花生米不满足》。有人拿当代的漫画家老树和他比,我找来一看,哪里到哪里呀,老树分明就是吃肉的,不吃肉能扛动一树花来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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