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谢侯之 陕北文化
谢侯之:陕北老知青。真名:谢渊泓。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谢侯之和他的学生娃娃们。1973年,延安河庄坪西沟枣圪台村。
山中日月
自此以后,课上得顺当。再无人敢不做作业。我深恐惭为人师,不敢有怠慢。把算术讲得仔细,拟了许多应用的题目,叫娃们演算。语文课遇了好文字,拿来叫背诵。新词用来造句,生字两天一考。整日领了学生,做许多课堂练习,留许多课下作业。
娃们为完成作业,每晚就要用功。庄里人跑来,大惊小怪说:“咳呀!娃们吃罢饭要抢油灯了,再以前没见过这号怪事。说是不做作业,不得过去,谢老师要ceng(方言:斥责)了。”
有一天上自然课,我把课本扔到了一边。给娃们讲起世界宇宙太阳系:“地球是个圆球。不太圆,稍微有点儿扁,”我说。娃们问:“那地咋是平的,还有山了?”我在黑板上画个大地球,用粉笔在地球上截一小段,又画个小山,说:“看,这一小块不是平的吗?还有山了。地球太大,人太小。人感觉不到它是圆的。有地心引力,所以人能站到地上。”我讲到古人都以为地是平的。后来有个叫麦哲伦的去航海,绕了一圈。有个叫布鲁诺的说地是个圆球,给烧死了。又讲到人坐飞船上天,看到了真的地球,是蓝色的,那是因为大海,很美。
我拿了粉笔,在地球上指点,说:“这块儿是我们中国。这小块儿是陕北。这一个小点儿,就是咱枣圪台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呢。”又给解释说:“这里是北极南极,中间这一圈叫赤道。赤道很热,住的黑人。”一个娃就说:“我那回走延安城看见黑人。皮咋就那么黑来的?”另一个娃就问:“黑人,用肥皂洗得白吧?”
第二天上课考试生词,娃们都答得好。我很高兴,正在夸。却不料山性带头,娃们齐声央告起来:“谢老师,我们考好了,加一堂自然课吧!”我愣一下,笑了。那一片清脆的童音,一片肮兮兮,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蛋儿,一片稚气渴望的眼睛!那是人生路上真情的画儿。而今我忆起那画面,眼里面噙了泪水。我说:“今天大家都学得努力。老师也高兴。那咱们就加一节自然课吧。”娃们全体“哇”地一声大叫,互相吵嚷说:“都快悄声,听谢老师讲古潮了!”于是人人端坐,大气不出。
这自然课就成了劝学的手段。我把些世界天文地理历史文艺拿来,加许多掌故,演绎成故事,讲了个天花乱坠。为听自然课,娃们都在功课上下心。山性几个更是自发帮了照管,不敢叫有完不成功课的,“不的话,谢老师就不讲古潮了。”
不记谁带的头,晚上正要做饭,有个娃跑进来。对我说:“谢老师,我妈(或我大)唤你到我家吃饭来。”我被硬拉着走,到窑里给迎到炕上坐着。见主家端的白面条子,镬的洋柿子,豆角角。放的辣子,调的酸汁。遇上富裕人家,还吃上一嘴羊腥汤。
后来家家都来请,都做的好吃食招待。有那贫穷人家来请。我坐在炕上,一家大小看我一个人吃。大人孩子都说吃过了。我见大人悄悄往娃手上塞块糠饼子。叫走开一旁吃去。心中很是不忍,却推辞不掉。弄得主家生气,觉得不吃,是看他不起。真是件十分尴尬的事。我胡乱拨拉两口,撂了碗,说“吃饱了,实在吃不了了。”千谢万谢地告辞走脱,如释了重负。
一次晚上回到住处。正舀了水到大锅里,准备做饭。就觉得窑里有响动。回头看时,见角落阴影中站着个王军。他看了我,小声说:“谢老师,我妈叫你吃面去。”这王军是个二年级的娃。我知他家只一个老婆子,拉扯几个碎娃过活。因没有劳力,挣不下几颗粮,养几只鸡,靠几个鸡蛋贴补。以前那老婆子来请过一次,被我坚决谢掉了。这次却又来请!
我不去。给王军说各种借口理由,硬打发王军走了。刚坐下来烧火,就听到门响。老婆子挽个篮儿一步跨进来,王军后面跟着。老婆子一头嘴里唠叨着,一头把篮儿塞过来:“好谢老师来,都说你书教得好咧!咋吃再的饭(再的:别人的),不肯吃我一口饭。我老婆儿就这么一个儿。指望跟你老师学些本事,能识字识数。将来少受些煎熬咧。”我拼命推辞,一边说:“大娘,您把东西拿回去吧。我会好好教王军的。”老婆子哪里肯听。扔下篮子,拉了王军跑了。我愣愣地看着篮子。那是一篮子的鸡蛋,个个染了红彩。鸡蛋下面平展展压了三角钱。
光阴迅速,转眼就又是金秋。近割谷的那天晚上,我坐在住处窑里,把书看了一回,人有些乏。就拿过学生课本来翻看。心里想到,课教得忒快了些。这学期课本上的东西已经教完,再没得讲了。总不成老做复习吧?心中懒散,就拉开门出了窑洞,沿着路走下来。
夜晚的小山村儿,凉爽安静。山沟幽深狭窄,两壁立着黝黑的大山。头顶上,阔阔的一条夜空,开朗起来。天边上一轮小小的山月。月儿清白,悄然地飘。带一种悠远的淡泊。意境绝美。我站下来,想到李白“青天中道流孤月”。又想到“两岸连山,略无阕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句子。咳,这沟涧,这山月!那些古人的句子,该拿来讲给学生娃娃。“不管上面发的那些课本啦,”我心里想:“教些古诗文的段子。”深山皇帝远,没人批判你搞四旧搞反动。也不必讲整篇诗文,只单讲些千古不朽的句子。叫娃们懂些中国的文字。
回到窑里,忙找来纸笔。小时候曾随祖母和母亲读古诗词,很背了些。于是凭了记忆,纸上记下许多诗句。尤其那些大气的句子,叫我喜欢。而今回想起来,感到人生境遇奇妙。在那个大山深处的小油灯下,想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想到“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想到“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都是王国维称之为“不隔”的诗句。这类诗句,无字词雕饰。悲喜涌来,脱口而出。真正是“一句顶一万句”,早已是不死了。
第二天,拿了古诗句来教学生。课堂上响起一片玻璃般的童音:“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我便在枣圪台这小山村安顿下来。每日用了心,教这群娃娃。闲时看自家功课。日有所获,自得其乐。其间外边儿的革命,名堂层出不穷,正闹得轰轰烈烈。小山村流水依然,山月不关山外事。到了过年,下了大雪。接连几天的昏天黑地,道路不辩。庄户人的窑洞里,灶火各自明亮。婆姨们熬了豆腐,烫了米酒,炸了油糕。锅灶上飘了些肉香。年三十晚上,我拔开笔,蘸了墨汁,写了字贴到墙上。那句子是:“自在山中一载,不管世上千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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