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民日报 》( 2018年08月04日 逄锦科)
彼之厚我,可谓甚矣。
我的居所,依山傍海。晴暖的日子,可以看见海鸥在碧海蓝天间自由翩跹;涨潮的日子,在枕边隐约就能听见海浪时急时缓、交替拍岸的声音。沿着曲折幽缓的海岸线,一栋栋风格迥异、中西合璧的传统别墅错落有致,一座座高楼大厦高耸林立。海岸建筑群鳞次栉比、交相辉映。在白天,宛如海天间悬挂的一幅缤纷明快的油画;夜幕笼罩下,高科技光电技术把整个海岸装扮得流光溢彩,恰似一幅绚烂夺目的山水画在苍穹中流动,又像是一片叠光涌金的海市蜃楼。
这里是青岛的“湛山——八大关”风景区。
今天,在蓊郁葱茏、时尚典雅的海岸景观中,有一座新的地标性建筑正拔地而起,它就是“青岛海天中心”。它的前身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青岛海天大酒店,曾经是青岛极佳的海景绿色酒店。
每当在海边的花岗岩人行道上驻足凝神,或站在寓室的阳台上伫望这个“新地标”,不觉感慨系之。此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纯朴、善良、勤劳、忠厚。平日里,父亲总是沉默不语,但他判断起邻里及家庭是非,极富情商,总能善解人意,“待人也轻以约”。他虽没读过书但稍识几个字,家庭每遇到什么困难,总是想得很远,用低沉的语调安慰道:“事情是在不断变化的。”他虽不苟言笑,但偶有言谈,也总不失幽默乐观。
父亲虽然是个农民,却有着自己的“绝活儿”。他会割玻璃,一块厚达一厘米的方形玻璃板,他用那把嵌有钻石的小小玻璃刀,娴熟地稍稍用力一划,整块玻璃板就会毫发无误地分离;他会给玻璃窗上油腻子,一块软如面筋的油腻子,他能双手持握,拇指与食指“拧麻花”“数钞票”般交替配合,左右两臂同时开工,推动两块油腻在玻璃窗四周飞快旋转,然后用小小的油腻刀匀称裁割,转眼间,玻璃跟窗框就会严丝合缝,合二为一;他会给门窗桌椅刷油漆,他虽然没受过专业的美术培训,但却无需用调色板,全凭经验,将几种油漆倒在一个小桶里,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搅拌均匀,然后再不断倒入适当油漆,就能调制出所需要的油漆色彩。现在,这些工艺都已实现机械流水化作业,父亲的各种“武艺”也就派不上用场。而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却是一个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
父亲出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姐妹七个,他排行老三。七岁起就给地主家砍柴、放羊、放牛,受冻挨饿是经常的事。为了能活下来,为了摆脱贫困,也为了接济家庭,二十岁就只身一人背井离乡“闯关东”。在长春、沈阳、哈尔滨,他拉过煤球,卖过菜,打过短工,最终在老乡的帮助下,学会了油漆技术,练就了割玻璃、上油腻等“绝活”。有了一份可以“闯荡天下”的技艺,从此他整天背着个挎包出没在东北城市的大街小巷……
在东北漂泊闯荡了十几年之后,父亲又回到家乡,加入到轰轰烈烈“三线建设”中,之后又加入长达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大集体生产劳动。他从小就是个勤劳能干的少年,长大后,无论是参加集体指派的国民经济恢复建设工程,还是在后来的人民公社大集体的生产队里劳动,不管是分配什么活计,也不管是多么苦多么累,他总是默默无闻、保质保量地完成工作。跟大家一起干事,父亲总是做得多,说得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吃亏”。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百业待兴,各地建筑队异军突起。父亲又重新拾掇起自己的“家把什”,卷起铺盖,背起行囊,踌躇满志地加入浩浩荡荡的建筑工队伍。
父亲的“新战场”就是青岛。他参与了当时对青岛东部地区的城市扩张和重建工程。他说,到青岛初期,重点参与了对当时大湛山村的重建和改造。重建和改造前的大湛山村,曾是太平山下的一个较大的自然村落之一,村民世代多以结网捕鱼、播种耕地为生。一排排平房,一间间农家小院和飘荡在院落上的袅袅炊烟,使这个静谧、古朴的渔村充满诗情画意,与周围部队建成的疗养院形成很大的反差。村前田畴散落,海岸线边是一片原始滩涂,春夏雉鸥成群,秋冬芦花飘荡。
在整个大湛山村重建和改造工程中,父亲的得意之笔,是出色地参与完成了对海天大酒店的装潢项目。父亲被评为六级工,每天挣两块八毛五,这对一个贫困农村家庭来说,已是重要的经济来源。正是由于父亲的拼命苦干,母亲的勤俭持家,我家翻盖了老房子,渐渐地,父母给我们兄弟三人各盖了大瓦房。
现在的湛山地带已今非昔比,她与典雅秀丽的“八大关”,与清波碧水的汇泉湾,与蓊郁葱茏的太平山已融为一体,一跃成为东亚避暑胜地和休闲中心。全国总工会青岛疗养院、海军青岛疗养院等就坐落其中,而在这诸多疗养院中,也曾留下父亲的身影,洒下父亲的汗水。
记得他讲述那些疗养院的情形,说里面住的都是杰出的社会人士,优秀的科研人才。在父亲的认知里,能在那里疗养的人,都是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因此每每讲述之后,他总会若有所思,很突兀地,压低嗓门深沉慨叹道:“唉!什么时候你能成才,为祖国做出大贡献,你也有资格去那里疗养了。那该多好!”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父亲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有下文。这一声慨叹,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的我,仅仅是个放了学就要割草、放羊的农村少年。父亲的话包含着怎样的期许和意味,我并不十分理解。
1992年年底那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我穿上了一身肥大的军装,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懵懵懂懂地坐着火车去了河南东部一个县城边的军营。
缘于十几年的乡村生活,也缘于父母的言传身教,听话懂事、勤快能吃苦,大概是我这个农村兵数得上的优点。两年后,我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野战部队工作,真正意义上实现了由一个兵到一名军队干部的转变。在基层一线部队锻炼几年后,怀着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望,我再次考入西部的一所中级军事院校,攻读硕士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到青岛驻地的一所军队疗养院工作。而此时,父亲已去世十余年了。
每当独自漫步在父亲曾经挥洒过血汗的这片热土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他那声低沉的慨叹,如钟鼓金铭,响彻耳畔。我很想告诉父亲,我虽不才,但也一直在脚踏实地地努力着、前进着。取得的任何成绩,都是我对父亲那声感慨的真切回应,在滚滚的时代进程中,我没有被时代落下,更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眺望晴空高楼不语,凝目大海浪涌云舒。父亲的那声慨叹散落在历史的尘烟里,飘荡在广袤的时空里,连成一串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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