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爱珍 于 2017-9-9 14:32 编辑
原创 2017-09-06 沈乔生
一个有趣的场景。一个男人上了公共汽车,车上的位子已经坐满。男人想,我腿没大毛病,站一会就到。一个男孩站了起来,说,老爷爷,您请坐。男人往四周看看,就他一个人上车的,没有老爷爷啊。他不理会。男孩子清澈的眼里流出恳切的神情,又说,老爷爷,你坐呀。男人忽然明白了,我就是老爷爷!
满腹的怅惘,心有不甘。这是一个知青。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老啊。无尽的往事涌上心来,好汉偏提当年勇。
那年场院里上囤,他扛起一百八十斤的麻袋,腰一挺,噌噌噌往跳板上跑,跳板有节奏地晃荡,他走得那么高,要摸到云天了!肩一斜,金灿灿的谷子瀑布一般泻进囤里。他一天要扛近百袋,还有劲汩汩地冒出来。开饭了,喂脑袋啦!他坐在麻袋上,韭菜肉馅包子,喷喷香,他一口气吃了十个。怎么说老就老了……
那年在哈尔滨火车站,碰上一群分场的女生,她们每人都是大包小包,装着东北的大豆、土豆、木头。反观自己,就带一个中型的袋。他二话不说,提了就走,谁叫他是大男人!最后,他的左右肩膀各挂着两个旅行袋,手里还实实敦敦提着两个,迈开步子往火车上冲。他是那个年代的变形金刚。入夜了,他还没有倦意,坐在地下(座位上早坐满了人),就着头顶摇晃不停的车灯,和一个喜欢的女生不停地说,说,说……
这说的是男知青,再说女知青。
她眼睛不好了,看东西模糊了,有时还有重影,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手机上的字。为什么眼前经常会涌起往事?那年她在奶牛房,一早起来,挤了满满三桶鲜奶,给母牛添上新鲜的饲料,推开门,太阳从水库中升起来,第一缕金光洒在她身上。男知青老五来了,提了斧头给她劈木柴,她明白他的心思,从蒸屉里拿一只糖包给他。老五连声谢了,接了,三口两口吃了,还是劈。但她不喜欢老五,有什么办法?糖包还是要给他吃。
现在她变了,变得特别容易感动,年轻时不是这样的啊。电视上,一个疲惫的女人背着一个娃,娃不停地哭,她心里就难受。马路上跑过一头瘦骨嶙峋的狗,跑来一只肮脏的流浪猫,都让她眼里发湿发热,一定要拿点什么喂它们。她想,我的泪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
心里响起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 当你老了 头发白了 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 走不动了 炉火旁打盹 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 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 眼眉低垂 灯火昏黄不定 风吹过来你的消息 这就是我心里的歌 …… …… 女知青想,唱进我的心里,再也剜不掉了。
男知青听见的是另一首诗。三国的枭雄曹孟德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老,我已经认了,问题是能够志在千里吗?
知青老了。老了的知青的生活、爱好各有所不同。所以,在这篇文章里,我将分别描述不同的人群。有时,看起来我描述的是一个人,其实他是典型,代表了一个群体。
把不同群体的知青典型汇聚起来,就是我们这一代知青。
他姓郁,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朴实、吃苦耐劳,和无数的小张、小李、小王、小杨一样,是知青中的大多数。
那时人们叫他小郁,小郁在机耕队工作,别人不愿意干夜班,他去干。他去食堂的时候,经常大家都吃过了,饭菜都是凉的,他没有怨言。冰凌挂在他的鼻子下、下巴上,好似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秋收时,他的腿被车轮子压过,幸好没有骨折。那时,他每年都评上劳动模范,除了一朵纸折的大红花,没有多余的奖励。
令我感动的是,有一年我回上海探亲,小郁没有回去,他就写信告诉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就打电话来,那时都是传呼电话,要我和另一个知青到他家里去吃饭,一定要去,是小郁特地关照的。盛情难却啊,于是,我们骑了自行车,从徐汇区到杨浦区,斜穿整个上海。小郁的妈妈早笑呵呵等着了,她微胖,圆脸,十分慈爱。她杀了老母鸡,煮了一锅汤,我和那个朋友,一人一个鸡腿,塞进我们的碗里。每想起这事,我心里就热呼呼的,就是自家父母,当时都不会这么做。
我相信,许多知青看到这里一定会有同感,他们身边的伙伴,很多就是这样朴实无华,有情有义!
现在,他叫老郁了。在病退大潮中,老郁也随着一起回上海了。他没有到生产组,却进了一家建筑公司,钞票虽然多了点,但活要苦得多。那时他还是壮年,我想象得出,他依然像在黑龙江机耕队一样干活,顶着烈日,砌墙上料、搅拌水泥,什么都干,这个人天生就不会偷懒!
有时候,命运专门肆虐老实人。老郁的妻子出事故离世了,他悲痛欲绝,很长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日子还是要过,膝下有一男孩,要把他抚养成人啊。等他含辛茹苦,把男孩抚养大,老郁就真正地老了,经常腰酸背痛,走路蹒跚。工地上的活干不动了,他退休了,但也不能闲着,就进了一家公司,当起门卫。公司很远,单程路上就要一个多小时。他天不亮就起身,回到家已经华灯初上。他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临睡前看一会电视。原本可以不干了,但他想,还是要干,给儿子多一点支持,他还没有成家呀。
等儿子谈了女朋友,要成家的时候,问题就来了。他只有一套小房子,儿子上哪里去结婚?如果这套房子让给儿子结婚,他住到哪里?老郁感到了疼彻心肺的苦恼,他这样的人商品意识不强,也不懂经济发展大势,谁知道房价会涨到天上去?如果早知今日,当初拼了老命,借钱也要给儿子买一套啊!可是,那时候他一心想着把儿子扯大,又当爹又当娘,怎么可能想到呢?
儿子结婚是头等大事,说什么也不能耽误。换一种思维,如果是老郁离开呢?我也替老郁着急,为他介绍对象,但都不顺利。有个别的对他人印象还不错,可是,想到一个老男人,带一个儿子,就一套小房子,立刻头摇得跟拨郎鼓一样。你能怪这些女人吗?现在的社会很务实,她们能坐下来听你介绍,已经不错了。
转机来得很突然,一天晚饭,儿子带了女朋友,买了熟菜,炒了两个菜,和他喝点小酒。不由说起儿子的婚事,老郁满脸羞愧,酒涌了上来,他一拍桌子说,儿子,你结!今年十月一日就结!老爸就是住到马路上去,也要让你们结!风风光光地结!
儿子说,爸,你说什么呀!老郁说,就这么定了,你不要管你老爸,我自有办法。
儿子说,爸,你不要这么说。我和小西商量过了,我们家的厅虽然不大,也可以一隔两,把布拦起来,能放一张床。
未来的儿媳小西也说,爸爸,你不要住出去,我们都住在一起。
老郁眼里饱含着泪水,酒一阵阵涌上来,他哭起来了,越哭越凶,竟然捶胸伏桌大哭。他一生都没有这么哭过!他怪自己没有本事,儿子结婚了,却没有一套象模象样的房子。又想,这个儿子没有白养,还知道心疼老爸!老郁在心里叫着老伴的名字,要是你活到今天,看到你的儿子娶媳妇,那有多好!
一年后,我打电话找老郁,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她放下电话,叫道,爸爸,有人找你!声音十分亲热。我为老郁感到欣慰。
我相信,在老郁身上,许多知青能看见自己的身影。一个老郁,就是我们绝大多数知青形象的缩影!
勿庸讳言,眼下相当一部分知青的境况不好,甚至还不如老郁,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有人给我留言说,他至今还没有医保;有人陈述了自己一生的坎坷经历,读来令人唏嘘;还有知青说,他为莫名的原因入过狱……所有这些都有历史和社会的成因,是文革剥夺了广大知青受教育的权利,使他们成了远离科学文化的一代人。有民谚说,年轻人的苦不算苦,老了苦才是真的苦。而这些知青艰难、曲折地生活了大半辈子,到了老年还没有摆脱困境,这才是从头苦到尾。我以为,他们为自己应有的权利去力争,去反映,一点都没有错。要到了最好,要不到也无须沮丧。他们应该心如明镜,社会从来是不公平的,之所以喊公平这个口号,就是因为公平还远没有到来。
实际上,我们已经在生活中,看到了老知青们倔强向上的姿态。
知青老了,老并不可怕。尤其是当一大批彼此招呼着、相互之间有温度的知青,在一起慢慢变老,老就变得更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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