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爱珍 于 2017-8-23 18:25 编辑
一、一首朝鲜歌
在南京知青中,与我相处得好的还有耿其江。他是1963年到洪泽湖后,随迁至黄海农场的知青,年纪比我大两岁。在兵团中的连队组建过程中,他与韩绪俊同样起到过重要的作用。耿其江为人坦率,做事稳健。作为当时的知青,他在政治上求进步,工作上肯吃苦,生活上严律己,是连队出了名的。
在他担任后勤排长期间,各项管理都是非常出色的。无论做什么苦和累的事,他都会身先士卒去干。他优良的表现,终于使他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但耿其江绝对是个工作负责、热爱生活、富有人情味的人。
十连淮安知青丁祖田抄给我一首歌,这首歌的名字叫做“送别”。据说这是朝鲜大型歌剧《血海》中的歌曲,作词作曲的是金日成的夫人金圣爱。这是一个下雨天,连队休息,不用出工。下午,在韩绪俊住的小瓦房内,我对一部分人教唱了这首歌曲。
这首歌词,典雅、优美、轻盈。自“文革”开展以来,已经没有这样的歌曲可唱了。副连长王道安听了走过来问:“什么歌曲?”我说:“是朝鲜的革命歌曲。”他说了声:“怪好听的。”就走开了。
这首名为《送别》的第一段歌词是: 春风吹遍岸边垂柳, 水中花影移。 游云遮住了一轮明月, 月儿出没水中。 送郎出征迈步田野, 心比月意浓。 挽手祝福你转战南北, 望郎早立战功!
副歌是: 为了独立,为了自由, 勇敢地战斗吧! 今宵愿与君亲吻离别, 但愿早日相逢!
在下雨天的一个下午,就是这样一首歌,让大家整整快乐了一个下午和晚上。直到食堂晚饭快结束了,大家还不想停下来。是食堂派人来催了好几遍,才到食堂去吃饭的。吃完饭后继续唱,直到了很晚的深夜。
这是1972年5月30日的事情,我还填了首《卜算子·欢歌夜记》的词。词的小序是这样写的:“是夜,与建国、志民、绪俊、易阳、其江、先韵诸同志,情盛同歌,深感心怀;后又与先韵谈及慕斋先生,虽未谋面,深为钦佩。故填此词,以纪念耳!”
在这个短序中没有写到的名字,是我的班长曹玉喜。因为从头至尾他只是听,没有开过一句口。我问他:“为什么不学着唱?”他笑了笑说:“能够听你们唱,感觉也是怪好的。”他老家是泗洪人,用的也是泗洪口音说这些话。
这首歌是自“文革”开展以来,或在下乡十年中,我唱到的最抒情、最美好、最富有人情味的一首歌曲。我记得,开始唱到“亲吻离别”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有些扭捏,有意降低了喉咙。直到后来再唱到这句的时候,大家喉咙里的声调,都是一样富有抑扬顿挫的感觉了。
“亲吻离别”,是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我们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却无法体会到这一点,这是因为我们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在访问过我上面老一辈人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当时唱歌的不足在那里。但是,我们却无法再行弥补了。我们毕竟是在中国和平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耿其江对于这样一类的事,是不会打“拦头板”、提出不同意见的。他对于参与群众活动的热情,实际上和大家是一样地积极。因此,连队里有许多事情,都是在他的热情参与和协调下进行的。
二、耿排长之死
1974年11月7日,身为后勤排长的耿其江,走完了自己最后的人生路。这一天,耿其江是带病参加“三秋”大忙工作的。他患了重感冒,咳嗽并伴着发烧,已经有好几天了。见到他浑身无力的样子,我和韩绪俊都劝他休息,他就是不听。
这天他带的是部分后勤人员,参与秋割水稻的脱粒工作。到夜里八点多钟的时候,正在张苗楼师傅家,看张师傅与李怀根下棋的我们,听到大场上传来人们异常的噪杂声,我们立刻站了起来,向大场跑去。
大场上的灯光很暗,只听到男声女声都有,大家七嘴八舌都在喊着:“耿排长”、“小耿”、“耿其江”……我分开人群,挤到了前面。打稻场狼籍一片,我顾不得这些,扶起了虽然停转、仍旧俯卧在打稻机上的耿其江。在朦胧昏暗的灯光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人!”
我与几个人一起,小心翼翼把耿其江从打稻机上扶了下来。让他躺得尽量舒服些。副连长王道安已经指挥着,调来了一辆在连队地里运输的拖拉机,开到了大场上。记不得是谁到宿舍,将耿其江的被子抱了过来。大家小心翼翼地把耿其江抬到了拖拉机拖挂的车厢内。
我不记得拖拉机是怎样开到医院的。在车上,只记得我斜对面坐的周虎根,他半搂着耿其江的头部。我护着耿其江的一条受伤胳膊,并搂着耿其江上半身的躯体。我们努力想把他抱稳一点,让拖拉机的颠簸更少一点。这样,耿其江的疼痛就会减轻一点。
医院显然已经得到了通知,我们的车一到,耿其江立即被抬进了抢救室。这时,我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我们希望送来的及时,希望医院能够挽回他的生命。
但是,我们全部的希望终于落空了。那样一份悲怆的心情,至今还在我心头颤动。至于耿其江的抢救过程,我是在四十多年后,无意中听到我一个小学同学谈起的。他也是从苏州到黄海的知识青年,在团部医院从事的是医务工作,当时我俩并不知情,也不相识。
他是在深圳工作和退休的。于2010年8月12日就写过这件事的回忆录,记载了这件事情的始末。不久前,我请他把他写的文章从微信上发给了我。他叫贾裕崐,是苏州市大儒中心小学校的学生,与我是同年而不同班的校友。
贾裕崐的文章写道:“1974年……我在团部医院进修。记得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阵急促敲门声把我们惊醒。院方通知:立刻赶到急诊室,协助医生做好抢救的准备工作,有一名伤重病人正在急送途中!俟病人送到医院,已证不治。”
贾裕崐的文章继续写道:“从人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这是一名南京知青(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在民生分场某连担任排长。当夜正挑灯夜战,带领大家抢收脱粒。期间不时有稻草被卷到脱粒机两侧的轴杆上,且越卷越多,他就用手去清理。”
贾裕崐的文章就这样写道:“突然,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他工作服的袖口不慎被尖齿缠住,顷刻间整个人都被拉向快速转动的滚筒,并跌趴在上面,那脱粒机上布满的钢齿对着他的头面部‘疯狂地’打去……”
贾裕崐的文章说:“我曾从医17年,见过不少伤痛的情景,无疑这次最为惨烈。他的前牙被打掉,上颌骨、颧骨被打烂,整个颌面部已塌陷,就连眼球都被……”
贾裕崐在这篇文章中还讲:“为了尽量保持面容的完整和安祥,医院外科的姚医生(应该是姚信华医生)小心翼翼地为他清创,修复,缝合。将消毒的纱布(棉花)轻轻地从口腔往上塞入,以填充凹下的面颊部,最后分别将上下眼睑(眼皮)、上下嘴唇进行缝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带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悲壮地倒下。”
贾裕崐在文章中回忆说:“我记得亲属来的那天,天下着雨。从医院后面那间孤独的小屋里,传出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其中一位女孩哭喊着‘哥哥’,那凄惨的声音,在风雨声中令人揪心。”
贾裕崐在文章中说:“时隔三十六年后,只要想起此事,我的心仍在作痛。谨写此文,以示对逝者绵延至今的纪念。那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经成为历史……有的永远地长眠在那块曾经耕耘过的土地上。”
贾裕崐在文章中还问并建议道:“……在黄海农场零落的荒坟岗中,是否还埋有知青的忠骨?如果有,能否请当地的同志为他们划一块墓区,将他们的坟茔迁徙在一起。前面树块墓碑,上面刻有‘知青之墓’。”
在贾裕崐的回忆录中,除了在医院抢救室发生的事,我不知道外,我是耿其江身后事的参与者和组织者之一。贾裕崐文章中提到喊“哥哥”的“女孩”,其实是耿其江恋爱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他们本打算“三秋”大忙结束后,就去团部登记领证、回南京或苏州举行结婚典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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