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时,父亲才十三岁。靠着他大舅家的资助,他离家求学,开始了独立生活。父亲一改小时候顽皮淘气的个性,发愤学习,终于考上著名的湖南长沙雅礼中学。 然而离乡背井的学习生活是异常艰苦的。幸而父亲学习勤奋,成绩优异,并得到他外婆家的经济援助和舅舅舅妈的关照,才得以完成学业。 高中毕业,父亲同时考取杭州的浙江大学和重庆商船学校两所大学,可因为战乱,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到得很晚,父亲已经先去重庆商船学校报到了。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重庆商船学校迁徙贵州,父亲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车马劳顿,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到达重庆商船学校。由于重庆商船学校的学生闹学潮,学校被并入四川交通大学,抗战胜利后并入上海交通大学,父亲后来便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 父亲常年住校,没有感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但他从小养成了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坚毅的个性;他不怕苦,不怕累,任劳任怨,性格开朗。父亲求学的年代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那个年代,父亲也是爱国青年。他能熟练背诵孙中山的总理遗瞩,他能唱许多抗战歌曲,他曾经多次和同学一起上街游行,呼吁抗日,抵制日货。他也曾几度逃难,躲避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特别是在重庆商船学校的求学生活是异常艰苦的。 父亲1947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在父亲大学毕业前一年,由于支援中国空军的美国空军部队缺少翻译,把父亲他们这批大学生抽调去当翻译。美国空军部队当年曾经因为协助中国抗日做了大量工作,受到中国人民的欢迎。所以父亲他们也愿意去美国空军部队服务。他和同学们一共当了七个半月翻译,算是毕业实习。因为英语水平高,父亲在空军部队被任命为少校翻译官,还按学校规定集体加入了国民党。 可是父亲的这段经历,在解放后的几十年,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一直被当作历史的罪状,被批判,写检查交代。即使他工作认真负责表现积极,兢兢业业为企业工作,却不能加入共产党。 父亲是个美男子。不乏喜欢他的女子,在单位同事中也有。但他的婚姻可以说是家长做主的。他父亲和我母亲的父亲是老朋友,在他们还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定好了亲。但家长们那时候已经不太封建了,所以还是让儿女们自己通个信,寄个照片,认可一下。那时候我母亲在武汉华中大学教育系,父亲在交大,母亲是个贤淑秀惠的女子,看了父亲的照片和简历,觉得没什么不满意的,于是就定下了。 父亲毕业后便在上海招商局所属的上海船厂工作。新中国成立那年,母亲到上海,与父亲结了婚。婚后的几十年,他们相敬相亲风雨同舟,为邻居和亲友们熟知。 解放后上海船厂被共产党接管,父亲成为国有大型企业的工程技术骨干, 兢兢业业默默无闻一干就是几十年,倾注了毕生精力和心血,曾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还曾经到杭州、北戴河等地疗养。父亲学的是船舶设计专业,但根据厂里生产需要转行搞铸造。他克服重重困难,服从工作需要,自学冶金铸造专业,为此自费订了很多杂志,边学边干边摸索,为上海船厂铸锻分厂技术科的筹建和生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父亲后来还成为企业科技协会的干部和技术职称评定委员会的成员,经他手签发的科技文件有厚厚的几十本。 在文革和十年动乱中,父亲的那段当美军翻译的经历成为一种罪恶、耻辱的象征,父亲被冠以“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接受监督劳动,历尽磨难,艰辛坎坷。他每天除了在厂里写检查挨批斗,在铸钢车间拉劳动车,当翻砂工,回到家里还要到居委报到,参加挖防空洞等强体力劳动。超负荷的劳动和心理压力,致使他三次胃大出血,生命垂危。 1868年,我家的住房被造反派冲击。在所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在一天夜里,造反派开来一辆卡车,一队人马头戴钢盔手持大棒,勒令我父亲让出住房,我哥哥问为什么,立即被造反派斥骂和拳头伺候。无奈之下,父亲被迫答应让出住房。此后,我们全家五口人挤在一间房间里。强占我们住房的造反派小头头还恶声恶气经常欺负侮辱我们。他们甚至想要我们把大房间和他们交换。一次,他们趁母亲和妹妹离开上海,只有我父亲一人在家之际,夺门而入,夫妻俩拳打脚踢,把我父亲打成重伤,直到周围邻居闻讯赶来将父亲送往医院,才救了父亲一命。在那个是非颠倒不讲法制的年代,他们把父亲打伤,落下残疾,严重侮辱了父亲的人格,侵害了父亲的公民权,却没有公检法机关出来主持公道,打人的恶魔逍遥法外,根本没有受到制裁,只是由他们单位出面敷衍了事地应付我们,说是等以后有了房子会让我们搬出去,以解决这个矛盾。可我们望眼欲穿等了好几年完全是一场空。那一对恶邻居仍然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父亲的身心受到严重的伤害,母亲也因此身心交瘁。我们三个子女的户口全部被迁离上海,有的上山下乡,有的到郊区工厂。房子问题也一直没有下文。 粉碎四人帮后,父亲被平反,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和职务,分到了住房,还经过严格的考试被评为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他焕发出空前的工作热情,成为企业的栋梁,入了党,当了技术科长,拼命为企业的经济建设效力。他多次出国,曾到过德国、瑞典、挪威等四个国家。他出国不带翻译,为的是帮厂里节约经费;也因为父亲完全可以不用翻译。 改革开放之初,有的企业领导出国后表现不佳,做出了有损国格人格的事,有的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有的到宠物商店买狗食吃,省下出差经费拼命采购家用电器带回来,而忘了出国的使命;而父亲带的团队尽量节省出差费用,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西方先进经验、为企业的技术改造技术引进做贡献,回来后还把多余的经费上交;虽然受到一个团队内的同事的责怪,说他“抠门,小气”,可受到厂领导的表扬,赞扬他大公无私的精神和全心全意为企业着想的精神。 父亲还多次被评为优秀党员,干到六十五岁才退休。退休后又继续回厂发挥余热,不辞辛苦,不计报酬,到七十五岁才依依不舍正式离开岗位。由于母亲中风,父亲退休后承担了大部分的照料母亲的任务,非常辛劳。但只要厂里需要他,一个电话,父亲还会马上帮助他们解决技术上的问题。现年87岁的父亲,尽管体弱多病,但有时他晚上还不计报酬在灯下帮助厂里或公司里翻译技术资料。 父亲晚年整天辛苦操劳照料中风的母亲。十几年如一日。母亲没牙什么也吃不了。父亲早上要买牛奶煮粥,中午准备苹果酱米粉,晚上是麦片和芝麻糊。这些事情他从来不要保姆做,必须亲自动手。保姆就管管洗衣服打扫卫生帮母亲梳洗擦身。还有带母亲上医院配药打针,请医生上门检查输氧,我们都无法了解,父亲度过了多少担心操心的不眠之夜。靠父亲无怨无悔的付出,母亲中风后还陪伴我们度过了将近十二年。 母亲去世后,父亲非常孤独,我们也没有时间多陪陪他。父亲就常去退休工人活动室找老朋友们打打牌,但他的脑子一直非常好使,什么人什么事情从来不会搞错。 目前,他最喜欢的人是小孙女,最喜欢的事是看电视,最得意的是大外甥女常常给他送钱。最忙碌的是每天把要吃的药准备好。 但愿他按照自己的心愿度过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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