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月08日 文汇报 文/王琪森 海上书画名家唐云先生收藏的八把曼生壶,乃是紫砂艺苑中的名作,壶界收藏中的传奇。前不久,云老公子唐逸览兄将八把曼生壶的全形拓赠我,以作清赏雅鉴。
这八把曼生壶的全形拓精到细腻、形神两畅———井栏、笠荫、合欢、石瓢提梁……云老长期供养这八把曼生壶,他的画斋也因此题作“八壶精舍”。茶人前贤东坡居士曾有“人生有味是清欢”“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名句,对云老而言,在那个物质生活相当匮乏而神经又必须绷紧的年代中,这些茶壶大概就是他的“清欢”与“佳人”吧,丹青载道,茶壶养心,岁月菩提。
菩提,大致意思是觉悟智慧、超凡脱俗或是顿悟明觉。云老是颇有佛根禅性的,他的父亲因开怀大度就有“唐菩萨”之称。唐云学画之初也就崇尚曾出家过的恽南田,后来年轻的他和灵隐寺同样年轻的巨赞和尚成了好朋友,时常谈佛说禅,这个原上海光华大学的学生、日后成为一代佛学大师的巨赞称他是“半个出家人”。唐云为了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挟笔携纸,行脚写生,净慈寺的若瓢和尚有时就跟着他行脚四方。他后来在《怀若瓢》 诗中写道:“苍水祠边负手行,一秋十日住南屏。寺僧与我都飘泊,剩有湖山入梦青。”也正是若瓢和尚将唐云领进了风雨茅庐,使他与郁达夫成了知己好友。
唐云年轻时的尘世旅程与佛缘禅机,成为他日后人生的一种精神铺垫。记得有一次到八壶精舍拜望,“吃茶、吃茶”,云老热情地以杭州官话招呼我。我的眼光掠过云老手中的茶壶,发现竟然是把价值千金的曼生石瓢壶。“噢,唐先生,你是真用曼生壶泡茶!”我的语气充满着惊讶。云老把壶在画桌上随手一放,白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答道:“嗨,古玩,古玩,就是要玩的嘛!”“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云老身后挂的是弘一法师的这副对联。“古玩就是要玩的。”云老会慷慨地将曼生壶给学生拿回家临摹,把吴昌硕的石鼓对联作为贺礼送给新婚的学生,都体现了他身上那种超越世俗、摆脱功利的大气魄、大境界。有一次,家中的保姆不小心将云老最喜欢的提梁曼生壶摔坏了,保姆吓得不知所措时,云老仅轻描淡写地一笑了之:“这把壶命里不该是我的哩。”
有一次我到他家,见他正在吃螃蟹。简陋的桌上,仅有几只学生悄悄送来的不大的蟹,喝的也是极普通的黄酒,色泽浑浊,但他却吃得兴高采烈,喝得神采飞扬,特别是嘬一口酒后双眼眯成一线的那种满足感,醉眼迷离中,真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但据逸览讲,老爷子当时正处在批“黑画”的风口浪尖上,被说成是“复辟回潮”的总代表。批斗他这个国画界“新老头子”时,他低头站在台上,看脚下的地板纹如云山缥缈的山水画,竟连冲天的口号声也听不见了,真是“如来三昧,菩萨不知”,他是做到了“让思想冲破牢笼”的。
云老曾说过:“做人本来就是苦的,所以生下来是哭而不是笑。”他以旷达胸襟来应对这种宿命的轮回与抗衡红尘的无奈。山水画家苏春生教授曾对我说:“文革”中,他知道云老在画院中被批挨打,不放心,去云老家看望。当他走近云老家门口时,只见云老穿着一件老头圆领衫,在大汗淋漓地拍苍蝇。一问才知道,街道里规定,“牛鬼蛇神”每天要交一小瓶苍蝇。云老挺自信地讲:“我的眼力还可以,你看看,已拍了不少了。”见此状态,苏春生放心了。后来我也听云老讲过:“造反派说:你们牛鬼蛇神也是‘四害’,把你们打倒而不消灭,是党的宽大政策,自然界的‘四害’,你们是要去消灭的———我想想也是蛮有道理的噢。”———世道再艰难凶险,为人做事还是要淡然静定。
云老有一方有“长乐未央”四字的汉瓦当砚,当时并不值钱。云老反复把玩,并题了砚铭:“得寸田,斯力食,长守缺,乐无极。”从而增加了此物的文博含量与收藏价值,这也是一个收藏大家对器物的贡献。紫砂名家许四海先生做了一把“掇球壶”,请云老题壶铭,他即兴写道:“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碗各自东西。”书画大家白蕉归山后,唐云面对好友留下的不少撇了一半的兰花,画了三二枝的修竹,拿回家一一补完并题款,以诗记之:“白蕉写罢骑鲸去,老药挥成换酒来。一酌入天心未了,东风流水绕花开。”如今,这样的大家已很难寻觅了,或许就是因为云老这样的岁月菩提之心很稀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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