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文/王忠范
大草原的日与夜无边无际,我把自己交给了这苍苍茫茫的世界,去游牧点聆听巴音图老阿爸的马头琴,竟然走进了黄昏。一片片绿茵涌来,如爱抚,似轻吻,像牵扯,缠缠绵绵。行走间,又纷纷流淌远去,让人感觉有很多失落,可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黄昏也是无限宽广的,像一张巨大的黑茬羊皮不可阻挡地慢慢铺展。远近都是静止的状态,草色松软、深沉、凝重,又朦朦胧胧。没有风,也没有鸟啼,敖包山不语,古神树无言,一切都是自然而超脱的寂静。花朵暗淡了,怎么也看不见那种生机和灵气。夕阳像一嘟噜牛肉,在天边飘飘摇摇,滴淌着揪心的血色。
我想起前些天过世的娜日斯老阿妈,还有那个悲痛的黄昏。她躺在风葬的勒勒车上,奔跑颠簸,掉落在荒草丛里,那地方就算她自己选择的墓地。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存在,一切归于平静。
静默中的惆怅真的是一种美吗?
远处的雅伦河如拴在落日下的绸绫,弯弯曲曲地飘动;河畔蒙古包天窗上的炊烟高高升腾,扶摇向上,直插云天。大自然毫不夸张的景色,默默地抚慰心灵,感动生命,使人渐渐走出迷蒙的伤感。
蒙古包前的巴音图老阿爸,头发如一蓬草,一蓬染满岁月霜雪的草。他坐在那里,凝视远方,倾听草原,蒙文字母那样一动不动。身后悬挂的古长弓紫红紫红的,仿佛紧绷着他的那块天空和他的这个黄昏。
夕阳没灭,影子就不会消失。
巴音图老阿爸用他全部的热爱与激情,拉响了如长者般沧桑深远的马头琴。
那首世代相传的《奔马》出发了,缰闪、蹬动、马嘶、蹄响,粗犷而悠扬,豪放又恬润,有节奏地震撼草原,澎湃胸怀。黄昏渐渐逼近马头琴的马头了,马头就拼力昂动,大声歌唱,我觉得心热亦心疼。力量涌动着,留恋强烈着,大草原却很自然地下沉着。
天边的晚霞依然绚丽,一片片泼洒剩下的光焰。小伙子驱赶海浪般的马群,姑娘驾起云朵一样的羊群,把牧归的鞭花撒进起伏的琴曲,套马杆是他们没有尽头的道路。几头拉着勒勒车的牛,不抬头,也不张望,只是加快了蹄步。它们知道自己是牛,也许懂得老牛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马头琴还在轰轰烈烈地响亮,不留余地地迸发着情感、力量和向往,那大草原好像随着琴弓流来淌去。
苍老的巴音图老阿爸,难道在他剩下的时间里没有疑虑与忧伤吗?
“生命的节奏是爱。”不知道为什么,罗曼·罗兰的话突然响在耳畔。谁能躲过人生中的黄昏呢?那么,就去爱,就去奋斗,就去快乐生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还活着。生命的目的是享受生命。
蒙古包后面的额吉湖陷进了黄昏,蓝蓝的,深深的,静静的,绝不是一片忧郁,而像巴音图老阿爸圣洁的心,可容纳辽阔的大草原。
女儿塔娜给巴音图老阿爸披上一件皮袍,温暖中他更加昂奋,马头琴的曲调如欢奔的野马自由而欢快。琴曲漫过我的躯体、灵魂乃至整个生命。蓦然间,我好像捡拾回来许多失去的什么东西,也释放出压在时间深处的那些灵动和激情。我也是大草原上的一棵草吧。
大草原的黄昏不顾一切地弥漫着,沉沉的,重重的,凉殷殷的,可巴音图老阿爸的马头琴却越拉越有情绪。他对我说:“黄昏果真包围了我,我就觉得黄昏很美,便用马头琴跟黄昏对话。”不由分说的一种降临,意味着必然失去什么,这是毋庸置疑的生命方式。而乐于人生的人,不会感到有任何苦恼。此刻,我仿佛看见蒙田站在巴黎的梧桐树下,正与他朋友谈论人生道理,心里产生了不可控制的涌动。
琴曲悠悠。
蒙古包、炊烟、羊群、马头琴,一切都在美丽着黄昏。这时,我想写诗了。巴音图老阿爸还在拉琴,他要拉出月亮和星星吗?我忽然明白了:夜的尽头仍然是如一片绿叶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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