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丰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2025年05月05日 00:00 上海
刚下乡两个来月的时候,村民周恩绍拿了一大抱松树劈柴给我们,那是用大松树劈成的一块一块的劈柴,又干又轻,真是非常好烧。我们再三问恩绍,哪里才能砍到这种柴,可他就是笑而不答。最后他才告诉我们,里陂上村附近,自己村里的山上的松树不让砍,他是到很远的巷口村的山上偷偷砍伐的松树。
我们四个男生决定也去砍松树。一天中午吃过午饭,我们借了两把斧头,薛志民带了一把口琴,我带了一本书,出发了。我们不知道哪些山属于里陂上村,只是从山沟爬上了山脊,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我们东张西望,最后决定砍一棵半山腰的松树,那棵树望过去直径有一尺左右,估计很快能砍断。
从山脊往下没有路。我们互相搀扶着下到山腰,来到这棵松树跟前,才发现这是一棵直径二尺多的大松树。我们已经来了,就砍这棵吧。
我们有两把斧头,决定分成两班,轮流上阵。崔应辉带头,我们高一斧低一斧地开始砍树。可是斧头实在不听话,角度也不对,所以进度很慢。虽然我们是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每个人的手上还是很快都起了水泡。 开始薛志民在轮班休息的时候还有闲情吹吹口琴,我也会翻翻书,但是很快我们就用完了力气,没有了兴致。
很快就到了下午出工的时候。崔应辉说,看来今天下午我们要耽误出工了,我们眼下的任务,就是砍倒这棵大松树。
日头渐渐西沉了,这棵松树虽然被我们开了二尺来宽的口子,有点像削铅笔一样,最细的地方的直径只有五寸左右了,它却仍然屹立不倒。崔应辉抡起斧头,又狠狠地砍了几下,还是没有动静。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算了,回去吧。”
我站了起来,接过斧头说:“再坚持一下。我来再砍十下,如果不行就算了。”
说来也真奇怪,我才砍了五六下,就听到了细小的嘎嘎声。我们正怀疑是否听错了,嘎嘎的崩裂声越来越大,松树慢慢地沿着和山脊平行的方向倒下去。我们迅速地跳到了安全的位置。松树越倒越快,轰隆隆的倒地声中,夹杂着枝桍断裂的嘎嘎声,场面十分壮观,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天色近晚,我们感觉累极了,回村的路又很远,谁也不愿意扛柴回去。这棵倒下的松树放在这里,会不会有人来偷呢?我们听说过,有的村民会到山上去偷别人砍的柴。我用斧头削去一块树皮,拔出随身带的英雄牌金笔,认真写下了一行字:先锋四队知识青年砍,1969年5月。意思是告诉别人,别打这棵松树的主意。
回到村里吃过晚饭,村民张发茂来看我们砍了多少柴。我们告诉他,我们在大约什么地方,砍倒了一棵很大的松树,并没有带柴回来。当发茂知道我们在松树上留了字,顿时大惊失色地说:“那是李家人的山岭。李家是大村,他们正愁没有证据来证明我们乱砍滥伐呢。”
第二天一早,发茂急忙上山,找到那棵树,铲掉了我写的那一行字。
与此同时,我们上海佬一边砍树一边吹口琴,还在树上写字,便成了里陂上村里妇孺皆知的笑话。很多年以后,这还是村民们常常取笑我们的事情之一。
我们四个人花费半天时间砍倒的大松树倒在斜坡上,位置很不好,我们没有能力进一步处理,后来给了张发茂。发茂花力气劈了十几担松木柴回家,还送了一担给我们。 劈松树柴是技术难度很高的工作。如果树干的直径大于一尺,先把树干按照一尺五寸的长度,用斧头在树干上砍出半圈二寸宽、二寸多深的口子。接下来是抡起斧头斜劈,一块一块地把劈柴剥下来。然后再砍出半圈的口子,循环往复地把劈柴剥下来,直到把整段树干劈成松树劈柴,再开始劈下一段树干。
劈柴纯粹是男人的工作,村里没有女子会用斧头劈柴。可惜我的力气不大,所以需要双手紧握斧头柄,用足全身力气,才能把斧头稍稍砍进树干,却又震得双手发痛。待到劈柴告一段落,我松开斧头时,那用力较多的右手的手指已然不听使唤,不会自行伸直了。我只能用左手来逐个扳直右手的手指。每扳直一个手指,心里抽痛一次,身上会出一点汗。(后来我得知这是一种“腱鞘炎”。如今我右手的指关节虽然活动如常,却几乎每日都有酸胀的感觉。)
如果是两个人一起上山,而且带着大锯的话,劈松树柴就容易多了。把松树锯成一段一段,每段长一尺五寸左右,然后把松树段竖起来放在地上,用斧头劈成一块一块的松树劈柴。可是里陂上村没有两个人操作的锯树的大锯。我一个人上山劈松树柴,能独立操作的只有斧头。
如果树干的直径在一尺以下,可以先把树干用斧头断开,每一段大约一尺五寸左右。然后把这段树干枕靠在另一段很大的木材上(这段木材称作“枕脑柴”)。我高高抡起斧头,瞄准了一段树干的直径,从正中间劈下。如果树的木纹很直,有时只要一斧头,就能把一段树干一劈为二。
如果一斧头下去,树干没有开,反而把斧头紧紧夹住了,就可以双手紧握斧头柄,把斧头连同树干举到胸前。然后猛一发力,高举过头,就势翻转,把斧头脑砸到枕脑柴上,利用树干本身的重量和加速度,咵的一声响,这段树干就劈开了。
只是有一次,我刚把斧头连同树干举到胸前,不料五六十斤重的树干突然脱落,斧头脑带着惯性猛然砸在我额头的正中。我眼前一黑,躺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爬起来,当时觉得没事了,便继续劈柴。
从那以后,每到冬天,我都会早早戴上帽子遮住额头,否则额头就会痛。如果当年我不是偶尔违反规定,悄悄地偷砍一点松树劈柴的话,我的额头应该不会受伤的。
有一次从永丰县城来了一辆拖拉机,到里陂上村买柴,看见我们的干柴很好,他们一定要买,一百斤柴的价钱从六角破例提高到了六角五分。砍柴很不容易,干柴很珍贵,需要量又很大。正如村民经常念叨的:“灶门大似山”,意思是说,整座大山上的树木都可以塞进小小的灶门里烧掉。别看我们现在有很多干柴,两天要烧掉一百斤呢。我坚决不愿意卖柴,但是冯金生力主要卖,结果卖掉五千多斤干柴,装满了那辆拖拉机,才得了不到四十元钱。 附近的农民很快传开了,说是里陂上的上海佬很勤劳,还卖给永丰人一拖拉机的干柴呢,不像某村的上海佬,懒得上山砍柴,用爹娘寄来的票子(钞票),从老俵那里买柴烧。
没想到我们卖柴,居然成了里陂上村上海知青的无形资产,为我们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在劈松树柴的时候,居然发现在松树里嵌着一颗步枪的子弹头。这里以前打过仗!是的,这里曾经是当年红军和白军作战的战场。
永丰县当时是游击区。有一阵子红军杀过来,成立了苏维埃,强行把地主的田地分给了穷苦的农民。过一阵子白军杀了回去,反攻倒算,把红军分给农民的田又夺回去,还给了地主,并且一度把永丰县更名为平赤县。
红军曾经在永丰的龙冈大胜,毛主席高兴地写下了:“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粉碎了白军的第一次围剿。又有传说白军曾经在永丰的江口大胜,把俘获的红军绑在江口大桥的栏杆上,大开杀戒。
在有些村子的房墙上,我们依然可以看见用石灰水写的“欢迎白军弟兄过来当红军”,“红军必胜!白军必败!”之类的标语。
而里陂上的村民周恩绍,1924年生,他曾经亲眼看着白兵在里陂上的屋背岭和其他的山头上修筑炮楼,用来封锁红兵。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打仗游戏,是里陂上村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是红兵,一拨是白兵……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这棵松树和我手里的这颗嵌在松树里的子弹头,应该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了。我现在记下的这段文字,或许可以算是一个间接的见证吧。
那颗子弹头我当时放在箱子里,后来不知所终。可能是我在离开里陂上的时候整理箱子,无意中丢失了。也可能它正静静地躺在我家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有人去发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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