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丰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2025年04月15日 00:01 上海
赤脚和穿鞋
听说在中国的北方,农民种的是旱地,可以穿着鞋在地里耕作,不用赤脚。
可是我务农的里陂上村是在南方,村民种的是水田,田里有水,必须赤脚才能下田干活。
一、赤脚
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一双常见的半高雨靴(中筒套鞋)到里陂上,曾经在春天清晨摘秧的时候试着穿过一次。一下秧田,雨靴的边沿离开水面还有一寸左右,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摘秧,生怕清洗秧苗根部的泥土时,激荡的水波会溅进雨靴里面。村里年轻的男女后生看见了我的雨靴,就像任何时代的青年看见新潮的东西一样,啧啧地赞叹不已。这个说:“啊,这样脚就不会冷了吧。”那个说:“哪,收工时不用洗脚就可以回家了,真好。”
其实,雨靴的胶皮保暖功能很差,根本抵御不住寒冷的入侵,我的双脚还是和平常一样冷。
身边的秧摘完了,需要移动脚步。我从原来半蹲着弯腰摘秧的姿势,往左侧一下身子,想把右脚从秧田的泥里拔出来,可是怎么也拔不动,原来是雨靴被泥吸住了。我再一用劲,右脚拔出来了,雨靴却仍然陷在泥里。我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右脚一踩,正好把雨靴踩倒了,里面立刻灌满了泥水。于是我不得不仍然赤脚摘秧。而雨靴则乖乖地在田塍上羞愧地躺着,不敢看那刚刚升起的太阳。
有了这个教训,我从此老老实实赤脚下水田了。十年以后我离开里陂上的时候,那双雨靴依然完好无损,因为我实在没有怎么穿过。
每年从早春二月底三月初的春耕开始,一直到十月份收割二季晚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凡是耖田耙田、做秧田播种谷、摘秧栽禾、耘田施肥、打农药拔稗草等等,我们都必须赤脚下田,连中午回家吃饭也往往是赤脚来去。于是,我从清早起床,直到夜晚洗脚睡觉,一般都打着赤脚。
中间的七、八两个月割稻的时候,在放干水以后晒了十几天的稻田里,我们可以穿鞋割稻了。但是有些稻田里有冷泉,是终年不会干的“陷泥田”,还有一些田是因为地势低洼,排水不畅,田里一直有水,叫作“春泥田”。在这两种田里割稻,我们还是得赤脚下田。总算起来,一年之中有半年以上要赤脚,这倒给我们省了不少鞋。
怪不得好像有一本书上说过,中国的北方人是“穿鞋民族”,中国的南方人是“赤脚民族”。
村民们长时间在水田里劳作,双脚在水里浸久了,脚趾之间会红肿发炎,很不舒服。这时候村民会在回家吃饭的间隙里,去村边的树丛中摘些黄荆的叶子,稍微捣烂一下,夹在脚趾之间,起消炎的作用。 奇怪的是,我们男人比较少发生这样的事,脚趾之间红肿发炎的绝大多数是女子。可能是女子的皮肤本来就比男人细嫩,或者因为世世代代是“男耕女织”,女子下田比较少的缘故吧。
解放以前,像里陂上村这种传统的农业社会,男主外,女主内,就像戏词中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女子基本上不下田劳动。如果因为家境贫寒,家里的妇女不得不下田,那是要被村里的左右邻居看不起的。
共产党来了以后,提倡男女平等,导致女子和男人一样下田劳动,确实可以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解放了妇女的生产力,发挥了妇女的聪明才智”。但是另一方面,妇女从田里劳动回来,还得拖儿带女、烧茶煮饭、缝补浆洗,传统女子应该做的事情,一样也没有减少。应该说,她们的负担比起传统女子来,是更加沉重了。
到了每年的端午节前,天气越来越热,村里从十来岁到五六十岁的女子,因为长期下水田的缘故,多数人的脚趾间发炎了。她们光着脚丫子在村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很多人的脚趾间都夹着翠绿色的黄荆叶。这情景若放在今日,远远望去,颇像夏天里摩登女子的脚趾上,涂上了绿色的趾甲油。
长期赤脚走路和下田的结果,是我的整个脚底长了一层黄黄的老茧,很像是黄色的皮鞋底,上面还夹杂了一些黑褐色的斑点。即使是负重走在满是碎石的山路上,也不会觉得脚底咯得疼。
有一天中午,我们大队的民兵连长来里陂上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去青山大队的源头村。源头村距离里陂上有十几里路,绝大部分是山路。我应声对连长说,那就走吧。他看我赤着脚,迟疑地问:“你不穿鞋?”
我看了他脚上的布鞋一眼,说:“我好久没有穿鞋了,应该没问题。走吧。”说罢,我们一起出门了。
从源头村回来的路上,他感慨地说:“老夏,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当了大队干部,每年拿着固定的三千六百个工分,穿鞋的时间多,赤脚的时候少了。我种了几十年田,居然不如你这么能赤脚走山路了。不过你也太能吃苦了。”
我笑着说:“农民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日子,我是在接受你们的‘再教育’呢。”
“嗨,老夏,我怎么好像是在接受你的教育呢?”他笑了。
后来我知道,中国古代有不少文人雅士,他们不但欣赏姣好的面庞和纤巧的双手,还会点评双足的等级,是名副其实的“评头论足”。我从小到大,知道自己越长越丑,但是低头看看双脚,似乎不太难看,只是平时躲在鞋子里,别人不知道罢了。只有在里陂上村的时期,我的脚丫子才小小地露了一下“脸”。
二、穿鞋
每年十月的秋收结束以后,一直到第二年春耕以前,我和村民一样,都穿鞋了。
里陂上村民穿的鞋主要是自己做的布鞋和草鞋,他们也会花钱去买的少量的套鞋(胶皮雨鞋)、胶底解放鞋和塑料凉鞋。
布鞋是传统的鲶鱼头式样,黑面圆口,布底,令人感到新奇的是这种鞋不分左右脚,我在上海从来没有见过。村民要纳鞋底,先得自己种苎麻,把麻杆的皮剥下来浸在水里,然后除去外皮,再洗净晒干以后,搓成了长长的苎麻鞋底线,才能开始工作。相比之下,上海可以买到纳鞋底专用的棉纱鞋底线,要方便多了。 每逢过新年,村民要尽量穿着崭新的布鞋,喜气洋洋地出门去拜年和做客。
可是布底鞋遇水容易烂,不能在下雨天穿。套鞋和胶底的解放鞋呢,许多村民又往往买不起。于是村里人常常会议论:某某人家买了一双套鞋,某某人家又买了一双解放鞋。村里无论男女老少,穿上了买来的新鞋,都会翘起脚来展示给大家看,让大家欣赏和羡慕。
那时候买鞋是一件大事。现在买鞋不是大事,买高档鞋才是大事。
到了秋冬季节,和布鞋配套穿的,是一种特别的长筒的棉纱袜子。村民从鹿冈商店买来浅棕色的棉纱袜,把袜底剪开,翻起,另外配上密密麻麻行过针线的白色布袜底和绣花的“袜掌”。村民说,这样改造过的袜子特别结实。 村里有一种传统的女鞋,那是曾经裹了小脚的妇女专为自己做的布鞋。那小小的黑面布鞋,尖尖的头,讲究的人还常常用彩色的丝线,在鞋面上绣出花样。
村民的布鞋有一种特别的用途,就是在生气和发火的时候,把鞋脱下来当作武器。(父亲或者母亲会用鞋来打孩子,好像全中国都一样,我看过的电影和电视剧里就有不少,里陂上村也不例外。就算是外国人,生气的时候也会脱下皮鞋当作手榴弹,向美国总统扔过去)但是里陂上的村民用鞋子打人,还比别处的人多有一种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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