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下乡的边境村,它就紧靠在中苏界河一一黑龙江不远处。
边境村不大,从村头走到村尾的那一排马厩,还抽不完半截叶子烟。百十来户人家,加上我们这百十个知青,与江东苏联的农庄日日对峙相望,也从不往来,远远望去,边境村如同一艘搁浅在江边的小舟,那江边耸立的边防瞭望楼,便像是舟上一杆落帆的桅。
那时的边境村是极其宁静的,宁静得使人感到无端的寂寞。唯有那马厩里阵阵响起的马的长嘶,才会使人感到边境村的存生。在阵阵回荡的马的嘶鸣中,顶数大青马的嘶鸣最高亢、最宏亮,这是一种充满雄性的、底蕴着骚动的长嘶!
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知青,这声声原始的、狂野的嘶鸣,它常常使我想起远古人类的牧歌,更唤起我阵阵落魄凄凉的伤感。
记得刚下乡时,我收工后不顾一天的劳累,也不愿洗一下身上和脸上的泥汗,总会情不自禁地去那一排马号里消磨时光。马厩也恰恰正是村民们最爱汇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谈天说地,吹牛扯皮,总以最平常的方式,咀嚼着生活。
我去马厩不仅是为了喜欢马,而是为了能和村民一道说笑逗乐,听他们那道不完的种种驾车驭马的绝招,好排遣一些心中的苦闷。
有一天晚上,马厩里的人都散去了,我斗胆靠近了村里一致公认的,那匹不服调教的属于俄罗斯种后裔的大青马,我趁它低头吃草不备之时,"嗖"地往上一跃,骑上了马背。可还未等我喊声“驾”,大青马立马抬腿冲出了马厩。一上道,大青马就狂奔起来。突然,奔驰中的大青马猛地一个急闪,我被摔了个嘴啃地,以致满口的牙齿都被震得松动了。
当我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时,两眼惺松地朝周围一看,只见大青马就在我前面的不远处。月光下,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窥视着我。我被它这神情所激怒了,又冲上前去,想不到,大青马转过头,朝我扬起后蹄,一声长嘶,丢下我,一溜烟地奔回了马厩。
四周是静悄悄的……
事后,我仍天天去马厩,也常常给它多添几把嫩草和青叶豆,偶尔也把家里带来的巧克力,省给大青马吃。大青马似乎对我友好了,也能顺从地让我抚摸它那昂起的脑袋,可它仍不让我靠近骑上它。
这一年的春天又姗姗来到了,草甸里,山崖上开满了绿茵茵的达子香。
我收工回来,马厩前的一块空地上围着许多人。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大青马被绑住了三条腿,放倒在地上,它一看到我便拼命地挣扎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我悲哀地望了望,发出了一阵凄楚的长嘶。大队的兽医举着一把银光闪亮的手术刀,走了过来,我立刻意识到,大青马此刻就要被阉割了。也就是说从明天起,我也许再也听不到大青马那充满雄性和骚动的嘶鸣了。我的心顿时感到沉甸甸的,我蹲下身抚摸了它几下,深情地望了它一眼,挤出了人群,对于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知青来说,我都难于摆脱我自己的命运,又怎能帮助大青马摆脱阉割之运呢!?
好多男知青还围在一边,等着获取大青马被阉割出来的那两个大睾丸,好拿回去加工成开荤的下酒菜呢!
这个时候,老支书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小费,好象你很喜欢这匹大青马,这马阉割后就交给你好好遛遛它,你如把它调教好,秋天时你就骑上它帮队里去看青(看护成熟的玉米与黄豆),怎么样?”
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我和阉割后大青马几乎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清晨,大青马只要听到我在井台前的马槽边,吹起一声清脆的口哨,它便会马厩里跑来。它吮着清凉的井水,我给它梳理着鬃毛。暮色中,我跃入江水中游泳,它就在岸边守着我的衣服。此时,它常常也默默对望着江东的苏联。
有一次,江东苏联的岸边,跑来了一个马群在江边饮水。此时,我正和大青马也在江边洗漱,突然,我惊愕地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色。大青马一看到对岸的马群,立刻骚动不安,一声长嘶,前蹄竖起,沿着江堤,狂奔起来,对岸的马群也惊动了,也沿着江堤狂奔而起,夕阳下,江岸立刻腾起一股烟尘,大青马的长鬃在狂奔中飘拂着,好似天鹅的两翼在急流中搏击。它四蹄拉平之时,不像在奔驰,而象在翱翔。
夕阳下,我看得惊呆了。过了约有一支烟的功夫,它又从远处地平线出现,汗流夹背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一年,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有门路的走了,招工、上学、病退。由于我出身不好,有个曾经给日本鬼子当过翻译的祖母(后继的),所以只能天天与大青马做伴在边境村。
不过,老支书似乎很理解我。第二年,边境村终于有一个地区师范学校的招生名额。老支书在马厩里找到我,他说决定推荐我去。月光下,我握着老支书那双粗糙的手,好一阵激动地。
我填完表,骑着大青马,星夜赶到了公社,把表格交给了招生组。
在回边境村的路上,我对明天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大青马似乎知道我将要离开它去上大学,心情一直很沉默。一连好几天眼睛里充溢着依恋难舍的目光。我给它添上好豆饼,它也不吃,总是用它那张柔和的嘴唇,在我手上摩挲。这种难分难舍的时光是最难熬的。大青马眼看着一天天清瘦,它怕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怕失去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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