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来源:腾讯短史记
今年是鲁迅去世80周年。《短史记》栏目将陆续推出专题,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本期聚焦:鲁迅和青年们的关系。
郁达夫:鲁迅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在与攻击他的青年搏斗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1938年,好友郁达夫在香港《星岛周刊》刊文回忆鲁迅,其中写道:
“他在上海住下之后,这些攻击他的青年,愈来愈多了。最初,是高长虹等,其次是太阳社的钱杏邨等,后来则有创造社的叶灵凤等。他对于这些人的攻击,都三倍四倍地给予了反攻,他的杂文的光辉,也正因了这些不断的搏斗而增加了熟练与光辉。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这种搏斗的火花。”①
鲁迅乐于提携青年,是出了名的。那么,为何又会有这么多青年攻击鲁迅,以至于其“全集的十分之六七”,都是与青年们“搏斗”的产物?
左联成立前,青年们围攻鲁迅三年之久,郭沫若骂得最狠,说鲁迅是封建余孽、不得志的法西斯
郁达夫当然没有诬蔑青年的意思。事实上,从1927年始,创造社、太阳社的左翼青年们,确曾集中火力攻击鲁迅长达三年之久。成仿吾说鲁迅“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是睡在鼓里面的小资产阶级”,已堕落到“趣味文学”的绝路上;冯乃超嘲笑他“醉眼陶然”,成了社会变革的落伍者;钱杏邨说鲁迅笔下“没有光明”,只会“利用中国人的病态的性格,把阴险刻毒的精神和俏皮的语句,来混淆青年的耳目”,若不“接受批评,幡然悔悟”,则前路“只有死亡”;……。这当中,要数郭沫若(小鲁迅十岁)骂得最狠。1928年夏,郭化名“杜荃”,刊文《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对鲁迅大扣帽子,说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②
这种攻击,直到1929年底才告终止。李立三要求太阳社、创造社停止攻击鲁迅(据夏衍讲,“太阳社那时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党员,后期创造社的绝大部分都是新党员”),指示吴黎平、潘汉年等人“要尊重鲁迅,团结在鲁迅的旗帜下……准备成立革命的群众组织”。③潘汉年因曾参与攻击鲁迅,被鲁迅反讽为“年轻貌美、齿白唇红,……是天生的文豪”,故找了未参与围攻鲁迅的冯雪峰,要他去向鲁迅疏通,请鲁迅出来做新成立的“左联”的盟主。
郭沫若化名骂鲁迅的文章,看于创造社官方刊物《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左联前期,鲁迅作为盟主备受尊崇,但盟内青年们并不认同和服从他的意见
做了左联的盟主,并不意味着鲁迅在思想上获得了盟内青年们的认同。夏衍在晚年坦承:“在成立左联的时候,我们在组织上服从了党的意见,与鲁迅实行了联合,并以他为左联的领导人,但在思想上显然与鲁迅还是有差别的。”④所以呢,左联的行动,事实上并不以盟主鲁迅的意见为准。
1930年4月底,左联召开“第一次全体盟员大会”,要求所有盟员都要动起来,都要上街,要把五一劳动节变成一个“血光的五一”。盟主鲁迅没有被通知参加此次会议。鲁迅是反对这种街头政治运动的,在他看来,上街刷标语发传单搞集会,不是文化人应该做的事情。他曾援引过列宁的话为虎皮,主张真正的革命者应优先致力于风俗、习惯上的改革。⑤
但他的话没有人听。茅盾回忆说,“鲁迅是左联的主帅,他是坚决主张这个转变的,但是他毕竟不是党员,是统战对象,所以左联盟员中的党员同志多数对他是尊敬有余,服从则不足。”受着尊崇的主帅,只好对茅盾自嘲:“我总是声明不会做他们这种工作的,我还是写我的文章。”其实,“我还是写我的文章”也是只有盟主才能享有的特权。1930年秋,因为“组织说我写作不算工作,要我到南京路上去暴动才算工作”,盟员蒋光慈愤然退出组织;同年冬,身为左联发起人之一的郁达夫,也因为强调“我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战士”,被开除出了左联。⑥
左联后期,青年们的攻击,让鲁迅“寒心而且灰心”,生出了幻灭之感
1931年底,左联上街之风回落,转而致力于文化领域的批判。首当其冲被批的,是学者胡秋原提出来的“自由人”观点。胡认为,知识分子不应局限于阶级和政党,应站在自由独立的立场上发声,允许革命文学存在,也要允许小资产阶级文学、浪漫主义文学存在。
鲁迅没有直接参与对“自由人”的批判(但他并不认同胡秋原的“自由人”文艺观,文章《论“第三种人”》曾隐晦而尖锐地嘲讽了胡秋原)。只是在左联机关刊物《文学月报》刊登诗歌《汉奸的供状》,恐吓胡秋原“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要变做剖开的西瓜”后,鲁迅公开写了一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想要挽救该诗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冯雪峰当时正与胡秋原接触,欲通过胡来做十九路军的统战工作。鲁迅的文章,安抚了胡秋原,却激化了左翼文学青年们对鲁迅的不满。祝秀侠化名“首甲”、钱杏邨化名“方萌”、田汉化名“郭冰若”,刊文批判鲁迅反对辱骂和恐吓,是“带上了极浓厚的右倾机会主义的色彩”,是“戴白手套的革命论”,是在“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号召革命的诗人不要怕“见血”,只要骂的对象没错,“一时愤恨之余的斥骂,也并不怎样就成为问题”。负责编辑刊发那首恐吓诗的周扬,此后与鲁迅关系之恶劣,更是众所周知。⑦
1934年春,左翼青年们的攻击,已让鲁迅生出了幻灭之感。在给曹聚仁的信中,他曾感慨:“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⑧1935年春,在给萧军的信中,鲁迅又说:“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同道中人,却用假名夹杂着真名,印出公开信来骂我,他们还造一个郭冰若的名,令人疑是郭沫若的排错者。我提出质问,但结果是模模胡胡,不得要领,我真好像见鬼,怕了。后来又遇到相像的事两回,我的心至今还没有热。”⑨1936年春,冯雪峰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自延安重返上海。鲁迅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而据胡风披露,冯雪峰曾私下对他如此评价鲁迅:“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他只是签一个名。”⑩
当然,即便如此,鲁迅仍坚持留在了左翼文学阵营之内。1936年托人送给毛泽东的火腿,即是明证。
左,1988年,邓颖超会见胡秋原;右,胡秋原1938年出版的著作。鲁迅虽然反对恐吓胡秋原,但他并不认同胡秋原提出的“自由人”文艺观,在文章《论“第三种人”》中,鲁迅曾尖锐嘲讽胡秋原的这种理念
注释 ①郁达夫,《忆鲁迅》。②《创造社太阳社在革命文学倡导中对鲁迅的围攻》,《中国现代文学运动史》,山东文艺出版社,2013,P168-185。③吴黎平,《长念文苑战旗红——我对左翼文化运动的点滴忆》,收录于《左联回忆录》。④夏衍,《“左联”成立前后》。⑤鲁迅,《习惯与改革》⑥茅盾《“左联”前期回忆录(十二)》。⑦首甲等,《对鲁迅先生的〈恐吓辱骂决不是战斗〉有言》,收录于《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 第1卷》。⑧鲁迅,《致曹聚仁》,1934年4月30日。⑨鲁迅,《致萧军、萧红》,1935年4月23日。鲁迅,《致萧军》,1935年4月28日。⑩胡风,《鲁迅先生》,收录于《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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