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3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吴翼民
□吴翼民
老岳父离世已经十年了,每年扫墓,我总会默默面对他墓碑上的相片凝视良久、思绪万千。相片上的老人家满脸善态、风度翩翩,并且像是在与我对视交流,在谆谆教诲着什么,不不,更像是在吟唱他毕生喜爱的家乡戏——申曲(沪剧)。我便会情不自禁对着他的遗像在心中应和着申曲的旋律,唱他生前喜爱的流派唱腔、戏剧唱段,让他在九泉之下依然陶醉于戏曲的美韵之中。
老岳父十几岁时就从江南水乡来上海学戏——源于日本鬼子的一次大屠杀,屠杀了一百余口,他是村子里的幸存者之一,惊慌失措中由祖母带到上海学生意,许是长得伶俐俊秀的缘故,就学吃起了开口饭,可谓“戏门一入深似海”,遂一辈子浸润在了戏曲的海洋。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是戏曲艺术勃发的年代,岳父和岳母组织了民营剧团辗转巡演于江南城乡,及至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民营剧团转化成名为集体性质、实为国营性质的文艺团体。演员出身的岳父担任了团长。那个时候团长无甚特权,还是粉墨登场,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不过剧目渐趋新时代和革命化,岳父和岳母很是适应,都想为这个时代留下些人物形象和优美的唱段。
然而好景不长,那年月里岳父被下放回原籍农村劳动,岳母被罚在剧场干杂役。此举对岳父说来恰似雀归丛林,可以大展歌喉,可以对着无垠的田野作无羁的歌吟。许多年后我去过那乡下,乡亲们都能说上些段子,说岳父如何如何对着星星月亮唱,对着麦田稻田唱,对着船坞磨坊唱,对着父老乡亲唱,对着牛羊鸡鸭唱……总之是痴痴唱、忘情唱。我遐想,如果当时乡下有录音设备,岳父的许多即兴唱腔能录下来的话说不定倒是极美的声腔呢。
岳父终于唱醒了春天。待他重返舞台,舞台一片绚烂。当时他将近六旬,却在舞台上显得分外活跃,我看到他从“箱底”翻出了一度遭禁的戏文,在舞台上演唱得活泼泼如行云流水。等到退休回家,他依然闲不住四处演唱,那个时候时兴家庭演唱大奖赛,我们全家一旦登场,有岳父母支撑,有我和妻子中坚,取奖牌如探囊取物。
过了八十岁,老岳父中气大不如前,但仍喜欢吟唱,逢上喜庆之事,都会慷慨自任,一唱为快。后来,他病倒了,住进了康复院。
老岳父患的多发性脑梗阻,已经不能下床,也不能言语,需喂食和助便,头脑却清醒着,惟其清醒而愈加痛苦,更何况他一生喜爱着戏曲艺术,尽管我们小辈对他关怀备至,康复院的医护人员也都尽职,他犹然有度日如年之感,脸上一天到晚都阴郁着。我和妻子理解他,为他送去了随身听,只要打开它,里面放出的是戏曲、是沪剧,他都会因此心宁神安,倘若放出的是他或岳母的唱腔,他会脸上显露出轻轻的微笑。
一回,老岳父有好几位学生,早已退休赋闲在家,那天上午结伴来探望他们的老师,不知谁提议,轮番在病床边贴着枕头给他老人家哼唱从前他演出过剧目的段子,让他解解寂寞。说唱就唱,于是你唱一段《王孝和》,我唱一段《杨乃武和小白菜》,他唱一段《金沙江畔》……唱得真切动人,老岳父听得投入,脸上显现异常灿烂的笑容,眼角止不住沁出了几颗浊泪。老岳父完全被感染了,病房里其他几位老人也被吸引住了,皆注目仄耳看着听着。病房的“演唱会”结束了,老岳父的学生们相约过段日子再来探视,再来演唱。老岳父频频点头,嘴角牵动着,虽无声却能意会,他多么希望学生们经常在他的枕边给他唱段子,带着他的思绪回到当年缤纷的舞台啊。
嗣后那别致的枕边歌吟时常陪伴着老岳父——他的学生们一有空便会来养老院伴着他吟唱,那优美的曲韵一直送他离别这个无限眷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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