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新冠病毒折腾了一年多的这个世界里,我们对食用野生动物这件事,早已心中各种有数。
但在上海的菜场里,“野生”两个字却还随处可见,哦不,大家先不要急,这里的“野生”是一种玄学,是上海爷叔阿姨们在“情与法”边界内的一种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上海菜场的“野生”定义
今天的话题,我们从东方体育中心开始。 更衣室内,游好泳的爷叔们一边往身上“搨”着润肤乳,一边换衣服。 “等歇我要早点回去,夜里要烧条好鱼给伊拉吃吃。”爷叔把重音落在“好鱼”上。 他的同伴们很配合:“啥鱼?”
“野生的。”
这里已不存在讨论和质疑的必要了,就像女生们之间在闲聊,买了一只“好包,爱马仕”一样。然后就有爷叔虚心求教:“被侬在啥地方买到的?” “上钢市场呀。” 隔壁在偷听的年轻人差点把在游泳池里呛进的水喷出来:那样商业化的菜场,能买到野生的? 年轻人的知识结构中缺少了一些重要的版图。其实,上钢菜市场真的能买到“野生的”。 上钢菜市场,浦东中环内,大得像一座菜市城,被坊间称为“浦东最大菜市场”。 到上钢的河鲜区晃一圈,标牌上各种“野生鲫鱼”、“野生昂刺鱼”、“野生黑鱼”、“野生鳜鱼”、“野生海蜇”……字体大、粗、黑,足够吸引眼球。 野生的卖点,商家用了不同的词来表示。 一个黄鳝摊上,六只盆里,半数都漂有一块正方形小标牌——“野的”; 一个摊主对河鳗野生的诠释是“原生态”; 而卖甲鱼的小哥更是把他所有的甲鱼都命了名,100元一斤的叫“清溪甲鱼”,130元的叫“特好”,180元的叫“包好”。 只有那价位在260元一斤的“真家伙”,在他嘴里才是“正宗野生”。这似乎是和他对过摊位上所写的“真正的野生甲鱼白菜价,160元”打起了无声的擂台。 商家不遗余力地寻找各种“野生”近义词作为宣传卖点,是精准定位,直击了逛菜场的最大群体——爷叔阿姨们对于野生的迷之向往。 当然,这里的“野生”,并不完全是新华字典上的本义,它早就被守法的爷叔阿姨和摊主们框定在了安全的范畴内。 上钢“D2蔬菜区域”的一个冰鲜禽类摊位前,挂着两块大白板,上面写着:“野生老母鸡、野生童子鸡、草童子鸡、草母鸡……” 当我们读着标牌上的名称,重音着重落在“野生”两字上时,老板一边帮顾客处理着鸽子,一边急急地解释起来:“这个野生,不是真正的野生,就是不吃饲料,不管它,散在苹果园里面养的。” “真的野生的,那个没有胆量抓,国家逮到你,不得了了,保证颜色给你看!” 至于到底是哪里的苹果园,老板娘表示这是“商业机密”:“这个不能告诉你。” 有了这样的觉悟,就不用面对他们的同行曾经遭遇的尴尬。 曾经有热心市民向媒体反映,有人在昭化路凯旋路的一个露天市场,公开贩卖中华鲟。当时摊主言之凿凿地表示:“这是野生的,市面上很少见,50元一条。” 等到市民打了110,警察赶来之后,摊主惊慌失措,当即改口辩称:“我卖的不是野生中华鲟,只是人工养殖的普通鲟鱼而已。” 在如今普法教育和媒体宣传以及疫情的严防死守下,拎得清的上海爷叔阿姨当然不是要追求那些“真正的野生”。 “野生”这个词,确切地说,对爷叔阿姨们来讲,很大程度上是“有机”、“无公害”甚至“原产地标志”等复杂名词的复合替代。 阿姨爷叔们脑海里的“野生”意味着:自然环境养殖;无毒害、无激素、无化学残留;生长周期长;单位食材里,蛋白质氨基酸各种微量元素来源自然含量高……好处不一而足。 和年轻人看见“无糖”、“有机”、“低脂”字样一样,菜场里,爷叔阿姨的心轻易地就会被“野生”两个字撩拨起来,片刻之间就被刺激到了购买欲望。 在大众点评上,还有人跑到“上钢菜市场”的评价中去“嘚瑟”: “买到了野生的黄鳝和黑鱼。黑鱼三尺,糟溜鱼片、酸菜鱼片、青椒鱼丝,实惠又美味。” 上海人家里的男性长辈们,肯定不乏这样一种可爱的人设: 他们是时间自由,居家一把好手,但同时拥有很多无效社交的中老年男性。 经常被人叫做“师傅”的他们,最喜欢在菜场外面看到单干户——没有自己的摊位,只拿着一个盆在那叫卖。“自己抓的一点点河虾,正宗野生。” 那盆里的河虾真的少得可怜,动辄九十、一百一斤。师傅们心里会斟酌,也可能是斗争半天,还是买了半斤,但这已足够令他开心,因为可以和自己的“塑料老兄弟们”吹上半天牛皮了。
上海菜场的“野生”案例分析
■禽类
菜场里被贴上“野生”标签的食材,明显比没贴上的贵,而对这些形形色色的“野生”货,爷叔阿姨们凭借多年积累的生活经验,形成了一套相当主观、但又莫名有说服力的标准。 在禽类世界中,界定“野生”的标准,是运动和不运动。 “我肯定买野生的。”在那个卖“野生老母鸡、野生童子鸡”的柜台前,一位正在买鸡的阿姨说。 她进一步讲解了一番“野生鸡与养殖鸡”的区别:一个是放在外面,自己寻食吃的,一个是吃饲料的。 “一个运动,一个不运动,完全两样的。” 至于买回家后如何鉴定,阿姨认为,这就取决于你有没有生活经验了。“烧的辰光侬就晓得了,香味道不一样。”
■黄鳝
在黄鳝的场子,野不野生,标准是肉质。 在那个写满了“野的”的摊位前,一位短发阿姨手一指,让老板给称了三盆“野的”中,个头最中等的黄鳝。 阿姨认为,标牌上“野的”二字的灵魂不在于野生,而在于肉头吃得是否过瘾。 她指着个头最小的一盆黄鳝分析:“小的,哪能吃法子啦?这种(中等个头)肉头哦,吃了多少适意、过瘾。” 我们又向手划鳝丝速度堪比赌神洗牌的老板确认:这是真的野生黄鳝吗? 老板边划边抛了个白眼:“你谈朋友的时候,你男朋友什么缺点,难道都会告诉你吗?” “野生的?现在哪里有野生的呀?造房子、造马路,哪里有野生的了?(除非)到那个非洲大裂谷!”短发阿姨补充说。 “电视里看到过,非洲的大裂谷,地球开始形成的大裂谷,大得不得了,又长,那个鱼,大得不得了!”在阿姨心目中,东非大裂谷的超级大鱼,那才叫根正苗红的野生货。 还指望在钢筋水泥的市区菜场买到野生水产?想什么呢你们?
■淡水鱼
到了鱼类天地,那野生的标准,就成了水质。 有来自不同产地的,千岛湖的“野生花鲢鱼”、天目湖的“野生昂刺鱼”、白马湖的“野生黑鱼”、太湖的“正宗野生桂鱼”,五湖四海应有尽有。 在一家河鲜摊位前,一位头戴鸭舌帽的爷叔指着“太湖野生昂刺鱼”讲解道:“侬不要当伊野生的呀,(主要是)太湖里,太湖水质好一点。” 爷叔继续讲解,“太湖野生” 这四个大字,代表的意思,是一群在好水里长大的、没吃饲料的昂刺鱼。 当然,上海爷叔对美味的追求,并不止步于对“野生”标牌的认可。 鸭舌帽爷叔进一步指出,在这样一盆优质鱼里,还要“优中选优”——挑出肚皮比较小的鱼,这碗汤鲜味美的昂刺鱼豆腐汤,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当然,“野生”这一噱头,买卖双方你知我知,不能用得太过。 在上钢,号称“正宗野生”的小鲫鱼,也就卖到15元1斤,比普通鲫鱼贵个几块钱而已。 而120元一斤的塘鲤鱼、280元一斤的甲鱼,这些高价“野生品”,在竞争激烈的水产区,要想等到“有缘人”,时间就比较漫长了。
■甲鱼
至于甲鱼,野不野生就全凭长相了。 拥有“真家伙”的摊主特地把甲鱼翻了个身,指着它的脚说:真正野生的甲鱼,脚趾甲是很尖的,不是野生的,脚趾甲不尖。 他这一套斩钉截铁的理论被顺昌路上一水产摊位摊主无情反驳:“野生的甲鱼脚怎么可能是尖的,它要一直爬,脚都磨平了,不可能尖。” 被彻底弄晕的我们在综合了各个摊主和买菜爷叔阿姨的意见,总结出了“野生甲鱼”的一些特点,至于信不信,你们自己看着办: 肚子是黄的,裙边是厚的,整面颜色是有花纹的或是深色的,脚趾间是尖的或是不尖的……
来自爷叔阿姨们的“野生”反思
“野生”就像一种玄学,相信的人会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去验证它的“灵验度”。 上钢卖甲鱼的摊主说,爷叔阿姨老舍得买的,前一天有一个爷叔来买了两只,觉得吃了对身体好。 但现在随着时代和环境的变化,也有一些人开始“反野生了”。 在顺昌路一间“唐家湾特价水产”店,标牌上写着“太湖野生河虾”。 我们问摊主,“这河虾真的是野生的吗?” 摊主瞟了我们一眼:“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我和你说句实话,现在没有野生的东西了。如果有野生的,他们抓来还不如自己吃掉。现在谁还缺这几个钱,自己吃了身体好。” “你们说野生的东西样子不一样。这就像人长得好看难看,皮肤黑皮肤白一样。像有一对双胞胎,姐姐黑得不得了,嫁到我们村上来了,妹妹白,嫁到别的村里去了,两个人就差几分钟出生……” 在顺昌路一个水产摊位买青鱼的爷叔听到“野生”二字后,激动了:“现在可能有伐拉?现实伐拉?侬当侬在乡下啊。乡下抓来也是假的,汏浴的。” “侬哪能鉴定野生不野生,侬全程观察?讲吃了有力道,这哪能鉴定?还野生唻,现在都是姆妈生,没爷(野)生了。” 其实,爷叔阿姨们多多少少心里明白,现在哪有什么“真正的野生”。 活在菜场标牌上的“野生”二字,更像是烟火生活里的一种情趣,寄托着上海爷叔阿姨们对野生的向往之心。 我们曾在闸北公园遇到一个80岁的本地土著爷叔,他回忆里最闪闪发光的一段,就是小时候在老公园附近的河浜游泳,抓到过野生甲鱼、野生黄鳝,特别是野生大明虾。 “这种大明虾哦,大概倷都没吃到过。” 这段玫瑰金般的记忆,侧面反映了上海爷叔的某种终极理想。 而精明的菜场商贩则敏锐地抓住了这种渴望之心。 其实买卖双方内心都是一种“我懂的”的心态。 真不真,不重要,吃的是一种感觉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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