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7月05日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记者陈俊珺
近日,芬兰指挥家尤卡-佩卡·萨拉斯特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绎了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图片由上海交响乐团提供 布鲁克纳可谓19世纪后半叶最有个性的作曲家之一。“啃下”他的作品,曾被许多音乐爱好者视为畏途。
近年来,布鲁克纳的作品越来越多地在音乐会上被奏响,他在全世界音乐家和乐迷的心目中占据着独特的地位。
究竟该如何进入布鲁克纳的“浩瀚宇宙”?上海音乐学院杨燕迪教授日前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讲座中为听众担当了讲解者。
给人慰藉与希望
在许多乐迷看来,聆听德奥音乐是通往古典音乐殿堂的必经之路。布鲁克纳和马勒是继贝多芬、瓦格纳等巨匠之后,德奥音乐中最重要的两座高峰,他们的每一部交响曲几乎都是鸿篇巨制,有一定的欣赏难度。而布鲁克纳的音乐与马勒相比更为抽象,内涵深厚。过去,有乐迷能“啃下”马勒,就已被认为是“壮举”,谈起布鲁克纳,人们大都望而生畏,犹如面对“天书”。不仅国内乐团很少演奏布鲁克纳,即便是国外名团来沪演出,节目单上也鲜见布鲁克纳的名字。
近几年来,我国的音乐爱好者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在音乐会上现场聆听布鲁克纳的作品,仅今年上半年,沪上就有数场音乐会演绎了布鲁克纳的交响乐。其中包括马勒室内乐团演奏的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伦敦爱乐乐团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二交响曲》、上海交响乐团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等。
事实上,在全世界范围内,布鲁克纳的音乐不仅在德奥地区广受欢迎,在许多其他国家的演出频率也非常稳定,是各大知名乐团的保留曲目之一。上海音乐学院杨燕迪教授认为,布鲁克纳之所以在全世界音乐家和乐迷的心目中有着独特的地位,是因为他真诚、崇高的音乐能弥补当代人心灵的某种需要。“当代人所面对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马勒的音乐充满困惑,透露着强烈的焦虑感,而布鲁克纳虽然会在音乐中刻画罪恶或者营造恐惧,但结局都是积极而肯定的。他的音乐所承载的理想和敬畏,恰恰给当代人带来了某种慰藉和希望,这也正是他音乐的当代价值所在。他的音乐能唤起人们心中那种对于彼岸、对于理想的原始性的追求。”
优美而崇高的“第七”
出生于奥地利的布鲁克纳是一位大器晚成的音乐家。直到快30岁时,他才真正走上职业音乐家、作曲家的道路。在此之前,他是乡间教堂的一名助理教师,参加过唱诗班,也擅长演奏管风琴。
布鲁克纳的作曲家生涯是从“音乐之都”维也纳开始的。在40岁之前,他所写的几乎全部是习作,而莫扎特、舒伯特在他那个年纪都已经谢世了。他生性木讷而淳朴,坊间至今还流传这样的传闻:布鲁克纳成名后与一些优秀的指挥结为好友,有一次他觉得一位指挥排练得很不错,就给了他一块钱,作为对他的感谢。晚年的布鲁克纳声誉渐隆,奥地利皇帝曾授予他勋章,他竟然写信给皇帝,恳请其管一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批评他作品的人。
“布鲁克纳的言行简直不像一个现代社会里的人,他的世界观、为人处世的方式都有点像活在中世纪的人,和当时社会几乎脱节。但恰恰是这样一个人,写出了足以感动我们现代人的音乐作品。”杨燕迪说。
作曲家瓦格纳是布鲁克纳生命中最重要的引路人。1863年,布鲁克纳在林茨第一次听到了瓦格纳的《唐豪塞》,这对他产生了关键性的启示和影响。尽管非常崇拜瓦格纳,但布鲁克纳从来不写歌剧,他一生最重要的创作都是无词且抽象的交响曲。他甚至弄不清楚瓦格纳歌剧里的歌词和情节,也不理解瓦格纳的哲学思维,他关心的只有瓦格纳的音乐语言,并将其挪到了自己的交响曲中。
布鲁克纳的音乐在逻辑上相当保守,但在和声上却相当大胆。他精通管风琴演奏,在他的交响曲里经常能听到乐队对于管风琴的模仿。独特的布鲁克纳式浑厚音响也源自瓦格纳,他充分吸收了瓦格纳独特的半音和声,其调性的游移大胆而剧烈,极大地丰富了音乐的表现能力。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是其最知名的作品之一,其中的第二乐章是他对偶像瓦格纳的悼念。“这段音乐很沉痛,充满了悲悼的情调,但又写得很崇高,尤其是第二主题,是布鲁克纳优美旋律的代表,很美但绝对不俗,呈现出一种非常高洁的意念。”杨燕迪说。
第九交响曲的“宿命”
“9”在交响曲中是个有些特殊的数字:贝多芬一共写了9部交响曲,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最终没有完成,他去世的那天早上还在写。而他的学生马勒也给世人留下了9部交响曲。
曾有人开玩笑说:布鲁克纳把一部交响曲写了“九遍”。他的交响曲听起来似乎都是按照同一个模式写的。在杨燕迪教授看来,在交响曲史上,大概确实只有布鲁克纳的音乐是可以用一种模式去概括的。这种模式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有紧密的关联,但与勃拉姆斯、马勒等德奥“音乐巨匠”完全不同,他固执、刻板的个性加上宗教性的表达,使他的交响曲形成了特有的固定模式:每部交响曲的开头都有固定的配器手法、固定的节奏型,营造一种悠远的、缥缈的宇宙空间感,然后渐强、雄壮,随后达到高潮。他的音乐中有很独特的表达意象,同时又有一整套技术语言来支撑他的意象,从而形成了无人可以替代的布鲁克纳式音乐。
布鲁克纳的交响曲虽然有固定的模式,但并不代表每部作品没有自己的个性,比如《第四交响曲》名为《浪漫》,从中能听出田园和乡间的味道。《第九交响曲》则最为沉重,最具悲剧性,在第三乐章中,还有一些相当激进的,听上去类似表现主义、靠近无调性的音乐,那种夸张的音乐表情,对后来的马勒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这九部作品是越写越好,布鲁克纳模式在《第三交响曲》中基本形成,经过第四、第五、第六交响曲的调整和演化,最终在后三部交响曲中达到完善。”
缓慢的力量
布鲁克纳的音乐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步履缓慢,慢乐章往往是其交响曲的核心,在他的后三部交响曲中,有长达20分钟甚至30分钟的慢乐章。
杨燕迪教授用“步履缓慢的纪念碑式的建筑感”来形容布鲁克纳交响曲的风格。他即便是写速度较快的谐谑曲,听上去也有些笨拙[url=]B[/url],他的音乐就像一座巨大的建筑。而贝多芬的音乐则与之不同,动力性非常强,充满了向前的力量。“布鲁克纳独特的精神世界和宗教情怀导致了他在交响曲写作上的独特道路和风格,他的音乐美感在于广袤的空间感,聆听他的音乐就像走进一座大教堂,那种恢宏会让你产生敬畏。”
在《第四交响曲》中,布鲁克纳明确写下了标记:“不要太快”——这或许是布氏交响曲的座右铭。指挥家切利比达克是公认的指挥布鲁克纳作品最好的指挥家之一,他指挥的版本比通常的速度更慢。这种慢其实非常考验指挥和乐队的功力,如果没有很强的张力,音乐就会给人“垮掉”的感觉。
最著名的《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开头就非常慢,音乐在缓慢间一层一层推上去,最后达到恢宏的高潮,整个乐队就像一座大型管风琴,使人热血沸腾。“我认为在布鲁克纳之后,可能没有人能再写出这样恢宏的号角性的高潮。马勒虽然也会使用这种创作方法,但他的用法更多是反讽性的。布鲁克纳给人感觉是在故意笨重地、迟缓地行走,最终营造出一种力量感,这种力量完全符合康德对崇高的定义。”杨燕迪说。
令人惊讶的“旁门左道”
有人说,布鲁克纳的音乐是静态的,停滞不动,听上去没有什么逻辑。勃拉姆斯曾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说:“布鲁克纳不懂音乐,不懂老练的手法,不知道怎么处理音乐的转换与过渡。”
布鲁克纳与勃拉姆斯是同时代的音乐家,而且都生活在维也纳,他们相互认识,但两人的音乐理念完全不一样。勃拉姆斯的音乐承袭了贝多芬的审美及规则,而布鲁克纳则打开了一条令人惊讶的“旁门左道”。用学术语言来说,就是他修改了艺术的规则。布鲁克纳的音乐是非线性的,他最常采用的是一种块状的形式结构,而不是逻辑性的前后组接,所以听他的音乐会有一种欣赏建筑的感觉,不能用贝多芬或勃拉姆斯的规则去衡量他。
勃拉姆斯、布鲁克纳、马勒形成了19世纪下半叶德意志交响曲的又一座堡垒,由此也形成了可与维也纳古典交响乐三位大师——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相提并论的交响曲“第二黄金期”,为后人留下了不可多得、值得珍视的艺术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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