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3月18日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本报首席评论员 朱珉迕
贺友直先生的猝逝,又“带走了一个时代”。几年前老先生感慨过连环画传统的几近失传,言及于此颇带感伤,同素来“刮辣松脆”的形象颇有差异。而当人们将“连环画泰斗”或“线描大师”的名誉安到他头上,他又会严词回绝,坚称自己只是个“画匠”。
尽管比起满世面的“大师”或“泰斗”,贺友直之于连环画,是绝对当得起这个盛名的。但“画匠”这个自称,倒是饶有意涵。
贺友直去世的噩耗传开的时候,人们首先扼腕的当然是那一笔笔绝妙的线描画。成就这些“画”的,却是后面的“匠”字。贺友直无疑极富才气,但他却不是靠才气吃饭的人,更不是以才气自居的人。比之那一手好手艺,贺友直更教人叹服的,其实是其背后的笨功夫和真性情。这些功夫和性情,恰恰是一个“匠人”的习气。
贺友直花的笨功夫,坊间的故事已经很多。当年画《山乡巨变》,他拎着被褥、脸盆、衣服、热水瓶、手电筒、毛巾、肥皂、牙膏、牙刷……近乎所有的一家一当加上纸张笔墨,直插湖南农村“下生活”。
那时的“下生活”,不像今天的“采风”。“下生活”不仅一呆就是几个月,而且要真的“同吃同住同劳动”。贺友直描述过,“上厕所要蹲粪缸,睡觉枕在油腻的枕头上,下地劳动用手舀粪。农民怎么吃喝拉撒,你都得和他们一个样”。当年的连环画家大多如此,画什么学什么,不学到位,绝不动笔。这样“下生活”,不是为了表明自己“同农民打成一片”的态度,也不是为了标榜自我同“田间地头”有多么接近——接不接近,不靠嘴巴说话,靠作品说话。对那一代画家来说,这些本来就是作画的一环。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这些笨功夫,是不会有那些惟妙惟肖的连环画的;即便画出来,也必定要贻笑大方。
同贺友直一起下乡的画家汪观清,曾怒斥今天一些美术作品的荒唐:拿枪的姿势也不对、站队的姿势也不对,要真按画面上的样子去打仗,“是要死人的!”
而今天的新生代们,可曾耐得住这样的艰辛和寂寞?今天的欣赏者们,又是否在意那些轻慢的荒唐?
“匠人”习气,还有另一面。市场化大潮起来后,连环画的式微是一个趋势。画家要成名、要赚钱,有的是比连环画更实惠的选择。有人曾找贺友直画一批人物画,“不是一张两张,都是来钱的活”。但贺友直最终选择了回断:“李白的诗我没有一首背得出来,我去画李白这不是开玩笑吗?”他自己掂量,“这钱不是我赚的”。
人们最终没有看到贺友直笔下的李白,以及任何他“不知道”的人物。拿今天的眼光看,这是一个不小的遗憾,而当年的贺友直,实在有些“迂”——名流如他,动一动笔,又能怎么样呢?君不见,在那些吃香的领域,有多少人正在挤破头,要分一杯羹呢。对此,贺友直只留下一句话:“有学问就是有学问,没有学问就是没有学问。”恰恰是这句话,让一个“画匠”和所谓“大师”间有了截然分界线。
“工匠精神”这个词最近很火,这是人们在一个浮夸年代对传统的追念。但做“工匠”是要付出代价的,这需要放下名利,需要甘于吃苦,需要挡得住外界的诱惑,更需要有自知之明。最重要的,是要知道什么是真正“好的东西”,并排除一切干扰去坚持它、捍卫它、发扬它。“画匠”贺友直没有谈过“工匠精神”,但他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却是对“工匠精神”的极好诠释。
多嘴一句的话,“匠人”做到极致便是艺术家,艺术家做到极致便是大师。所谓“德艺双”,“德”与“艺”之间,其实是个相互成就的关系。如此坚守了那么多年,谁敢说贺老不是大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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