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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侯之 :乡学 | 知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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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2 10:52: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创: 谢侯之 陕北文化


谢侯之:陕北老知青。真名:谢渊泓。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谢侯之和他的学生娃娃们。1973年,延安河庄坪西沟枣圪台村。


      余家沟

      余家沟与枣圪台相仿,五十来户人家,夹在枣圪台与万庄之间。原先有北京知青三十多人,现在单剩个知青王克明,而今也在教书。


      进了余家沟,到知青窑去寻克明。转过石窑院墙,见棵老树虬根,横竖了枝杈,生得全无章法。树下见到那克明,头扎条白色羊肚巾,身穿件黄色斜纹布旧制服,脚踏双黑色松紧口懒鞋,立在窑门碾盘前。制服右边肩头上扯了口子,被用个别针扎住,阳光下像个肩章,闪了些光亮。


      克明见了我,高兴地招呼:“嗨,正想找人传话去叫你出来呢。你倒来了。”我说:“今儿星期天,我肯定会出来。我弄了瓶清油,枣圪台分我的。”克明接过清油,羡慕说:“枣圪台一满好吃食。”又说道:“老楚老苏今天在我这儿。一会儿简华说好也过来。我在庄里弄了十几个鸡蛋,还有个猪肉罐头。今天咱们可以打平伙(聚餐)了。”


      随克明进了窑,见北京支延干部老苏老楚都在窑中。老苏坐灶旁烧火。灶上大锅盖了盖帘,雾气蒸腾。老楚坐炕沿上,面前好大一缸子大叶儿茶,浓得墨汁一般。


      老苏原是北京什么机关科员,人一向本分,行为谨慎言语小心。老楚文化人,先前是北京某校校长。文革初期,各校红卫兵都把老师校长捉来,批斗得快活。他很受些曲折。经劫难不死,身心一发宽大。


      正招呼时,简华来了。身上一件灰青布褂,已洗得发白。手上提着两个酒瓶,看了大家说:“都在呀!”举起酒瓶说:“万庄供销社弄来的,一瓶红葡萄,一瓶白的。够咱们一顿了吧。”


      我取出那本《古文观止》,克明和简华眼睛都亮起来,说:“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没等我把陶渊明的那篇打开,克明已跳过来把书抢了去。翻了几页,伸了脖子,忽然大声朗颂起来:“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抑扬顿挫前仰后合慷慨激昂,像莎翁的哈姆雷特在台上念独白。正得意,窑外已聚了一群娃娃,都吵嚷说“听王老师唱古经了,一句也解不下!”


      克明翻着书说:“这书还有篇儿特棒的。”指给大家看时,却是骆宾王讨武曌的檄文。克明直了身子,又是高声:“伪临朝武氏者,人非温顺,地实寒微...”语调放得铿锵。待读到“入门见嫉,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功馋,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大家都失声大叫:“好!”倒把老苏吓了一跳,张了口,抬头疑惑地望着大家。


      我笑着摇头说:“骂得太露,小气了。”克明家里是高干,文革中整成个黑帮。听我说,就笑着看看老楚。向我眨下眼,带了分狡诘,说:“这骂得才叫过瘾呢!而且几句对仗漂亮,得大声读才有味儿。”


      老楚端了缸子,喝口茶。慢悠悠地笑着问:“那文章骂谁呢?”克明说:“骂的是伪临朝的女皇。”简华解释说:“是骂武则天,唐朝的事儿了。”老苏就说:“哦。骂唐朝呢。”又说:“哎,我说你们几个呀,净管那些唐朝的事儿干什么?喜欢诗,多学学毛主席的诗词嘛。”老楚也说:“不要光看古文吧。看点儿现代的,学点儿科学知识。” 简华说:“大家都在看数理化呢。”老楚鼓励说:“你们几个都有程度有基础,我看呀,大学以后可能要恢复。说不定没准儿会考试招生呢。”


      正说着,进来个碎娃,对老楚说:“我妈饭好了,喊你到我家窑火吃派饭去。”大家慌忙说,“不要去吃派饭了,在我们这儿打平伙,吃好的。”老苏就看看老楚。老楚站起身,抻了下筋骨,说是有规矩。捧了茶缸,跟了碎娃,一摇一晃地走了。老苏讷讷地跟了在后面。门前的娃们散去,剩条狗,瘦瘦地卧着。


      克明去到酸菜缸,从里面抱出块压菜的石头,说:“咱们搭桌子来。”陕北农家的窑里,除了灶和炕,没有桌椅。我去从另一个酸菜缸里抱石头。两块石头一边一块,摆好在窑洞里。简华就去窑洞门口,双手抓住窑门板,用力往上一提,把一扇门从门拴里卸了出来。克明上来相帮着,把门板抬了,铺到两块石头上。地上就搭出一个桌子,只是甚矮。克明有知识,便作的卖弄:“古时候没椅子。桌子矮的,是几。吃饭跪着。咱来帝王将相,席地盘腿儿。”


      灶上后锅里,克明已打好一锅黄米饭。大家就都上手,前锅倒清油,炒出一大锅油汪汪的洋芋条子,盛在个大碗里。再把鸡蛋都磕了,加大把葱花打散,收拾了一大碗油汪汪的炒鸡蛋。最后找些洋柿子做了锅西红柿酸汤。几样菜摆定到门板上。克明又把猪肉罐头打开,见是白灿灿一罐头的稀稠猪油,肉倒不见几块。就都倒到个碗里。又将酒分倒进几个大茶缸子。


      三个人各自找了块柴木疙瘩,坐下来。将酒杯捉定,各自先灌下去一大口。右手举了筷子,喝声“吃!”一齐动起手来。


      那炒鸡蛋金黄灿烂,最是诱人。第一口一大筷子,人香得直酥了半边。又用调羹舀那罐头的猪油,拌进黄米饭里。黄米饭油津津泛一层光亮。几个人一边擎了大杯,一口口的白酒,辣辣地倒下去,肚里心里热烫起来。


       一顿吃喝到太阳偏西,大家都有些瘫软。桌上白酒红酒早已倒得瓶空,盘中吃得狼藉。克明扔了筷子,一口把残酒干了,抹一下嘴,表情庄重。说:“来,咱几个,《你们已英勇牺牲》。”几人听了,都干了大杯,带了醉意,嗓音嘶哑地吼唱起来:


      多少弟兄们牺牲在斗争中,

      他们对人民无限忠诚。

      愿为全人类能够自由生存,

      一切都贡献,甚至生命。


      这是19世纪俄罗斯民运人士的葬礼曲,曲调徐缓。叫大家唱得悲壮。吼叫里带了一种挣扎,叫人想到荒山上兽的干嚎。


      西天上,晚霞烧起来,成了一片火海。大块火烧云红得鲜血淋淋,深深浅浅流了满天。晚风送过来,看得见大家都映红热了脸子,就觉着那歌声飘荡起来。我醉醺醺地望着那歌声。看着歌声渐高渐远,看着它飘到血红的云海里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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