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庄北里小区摄影:王彦入
影响孩子前途的,不仅仅是就读的学校,还可能是父母给予的压力与焦虑。
买下这套60多平方米、价值近五百万的二手房,何恩夫妇牺牲巨大。
公公婆婆卖掉了老家唯一的住房,大半年时间,辗转寄宿于亲戚家。夫妻俩省吃俭用,十年来挤出了一些积蓄,仍然杯水车薪。一向自立的何恩,迫不得已,开口向朋友借来五十多万,勉强凑够首付。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2018年面临“幼升小”的儿子,能在该房屋对口小学——拥有重点中学首师大附中40%直升名额的八里庄小学(以下简称“八小”)成功入学。
2017年底,办完购房手续,2018年初,成功落户,何恩的计划一直在正轨上运行,直至6月中旬,符合学校录取第一顺位的何恩,毫无预兆地接到该小学“学位不足,将被调剂”的通知,计划彻底被搅乱。
林雨与她同病相怜。
原本挂靠在单位集体户,女儿幼升小对口小学便是人大附小亮甲店分校(以下简称“亮甲店分校”)。为了不让女儿“输在起跑线”,林雨卖掉了之前的住房,倾尽两代人积蓄,还背上四百万贷款,买下了对口八小的80平方米住房。
然而,一纸调剂书,女儿又被安排回亮甲店。折腾一圈,负债累累,一切又回到原点。林雨们心有不甘。
学位缺口达8000余个
“不好”的预感出现在5月31日,家长们翘首以盼的《北京市海淀区八里庄小学2018年小学入学登记通知》(以下简称《登记通知》)终于张贴公示。
与往年比,各项信息并无二致,何恩自认为万事俱备,直到眼睛扫过招生计划一栏,她僵住了。
今年,八小计划招生人数为120,而过去三年,八小每年的招生人数,均稳定在160人。突如其来的缩招,人数高达40,何恩略有些慌乱,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被排除在外。
但很快,她便冷静下来,作为第一顺位孩子的家长,她相信,所投房产不会辜负她的努力。
所谓顺位,简单来说,就是学校按照就近入学原则,录取适龄入学儿童时依照的先后顺序。一般来讲,房产和户籍都在学校划片范围内,房主和户主都是监护人(父母)的为第一顺位。父母有房无户(京籍)、房产属于四老、集体户等,则在录取中排位依次靠后。
在绝大部分家长眼中,“一顺位”孩子的入学资格,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也是近年来学区房火热的原因之一。不少家长,为了让孩子入读心仪的“优质小学”、“直升校”等,纷纷不惜斥资购买学区房。
为了成为第一顺位,2017年年底,何恩在八里庄北里购入一套房产,并于今年年初完成落户。房户都有且一致,她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家孩子可以安全“上岸”(幼升小家长们的暗语,意指成功入读目标小学)了。
6月16日,是北京全市适龄儿童到划片学校登记的首日,何恩一早便带着孩子到八小报名,仅一个上午,便已有180多名孩子完成登记,而这一数字,在下午蹿升至300以上。危机感卷土重来,何恩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第二天答疑日,学校负责人的一句“还没结果,等着吧”让家长们心里更没底了。当晚,各路小道消息在家长群中蔓延开来。有的说,年限卡在2015年,有的说,卡在了2016年。
卡年限,这是在学区房市场里摸爬滚打的家长们,最害怕面对的残酷现实。最近几年,在牛校扎堆的西城区、海淀区等,均传出过部分牛校、名校,一顺报名人数超过招生计划,录取时,将落户时间作为派位依据的消息,先落先派,派完为止。
卡年限,像悬在家长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一落,斥巨资购买的学区房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此前几年,八小均无落户年限要求。
“毕竟不是海淀区最炙手可热的学校”,一些买房、落户较晚的家长们仍然心存侥幸,互相安慰。
6月18日上午,惴惴不安的家长们,相约来到海淀区教委门前,他们期待,能从教委得到一粒定心丸,却没想到,临近中午,收到了最令他们崩溃的调剂通知:
因八小入学需求严重大于学校学位承载能力,根据招生工作方案,您的孩子入学登记材料排序靠后,学区将协调您的孩子到其他学校入学,请您于6月18日下午1:30到八里庄学区管理中心办理相关手续。
当时同在场的家长林雨后来回忆,手机一振动,心跳就开始加速,打开短信,看到调剂俩字从手机屏幕里蹦出来时,整个人像被一记闷棍打懵,“之前的努力都白搭了。”
后来他们得知,录取年限卡在了2017年2月,按此推算,那个时间段买房的家长,几乎都是高位买入,“好些家长,十万元一平方米买的房。”
收到短信后不久,两位工作人员前来,邀请家长们来到区教委门卫室,开始轮番劝导。
林雨记得,工作人员告诉她:八小满员,但留给了家长三个选择——人大附小亮甲校区、定慧里小学与六一小学。出于对一顺家长的关照,人大附小亮甲校区为其预留了入学名额。若犹豫不决,待第二顺位、第三顺位签完字、择完校,也许只能去六一小学了。
家长们是如此形容六一小学的:风评差,在区内一直垫底,他们都不愿去。
“如果我们不签呢?”林雨抬起头,直视那位工作人员。“不签,那你后面再调剂,也许调到香山去。”同处一区,香山与八里庄相隔十几公里,相当于15倍从林雨家到八小之间的距离。
“那我还是不接受调剂呢?”林雨不死心。“再不调剂,你就只能办理延迟入学,今年别上了,明年再说吧。”
不大的门卫室里,学位不保的紧张气氛开始扩散。此时,离教委通知的办理调剂手续的时间已不足三小时,家长群体开始慌乱,有的准备缴械妥协。“让你感觉非常紧张,就是你不赶紧去的话,就只能去垫底了。”林雨说,“下午一点半,大家几乎都签了。”
何恩是“漏网之鱼”。调剂短信群发至家长手机时,何恩丈夫在单位加班,没能及时查看。但这份侥幸只维持了几小时,下午,调剂电话打来,“心都凉了,一下沉下去了,怎么就轮到我了呢?”何恩想不明白。
为了顺利入学,他们很早就对往年入学数据做了细致调研。2015年至2017年,八小每年招生160人(4个班),第一顺位及部分第二顺位皆能顺利入学,其中,最近的2017年,第一顺位报名人数超过160人,当年实招172人,一顺全部入学。
而今年,八小报名总数300余人,京籍277人,一顺148人,按照往年招收160人的标准,一顺全能覆盖。“我们的预测是对的,但他突然缩减一个班,大家就接受不了。”何恩说。
事实上,因为校舍场地有限等原因面临学位调整的学校不止八小一所,早在今年5月,海淀区教委便公开数据表示,2018年海淀区义务教育阶段入学工作面临巨大的学位压力,预计小学入学需求将首次突破3万人,学位缺口达8000余个。
2017年6月17日,北京适龄儿童入学登记日,很多家长一早领着孩子,到划片小学门口排队报名。
相比于8000多个学位无着的学生,何恩的儿子至少顺利入学。但对比全家人为之做出的牺牲,何恩还是流露出劳而无功的失落。
为上“牛校” 倾两代人家产也要买学区房
在子女教育这场拉锯战中,何恩们在乎的不仅是孩子有学可上,他们更在意孩子上哪个梯队的学校。构筑这份长远谨慎的蓝图,买房只是第一步,他们相信,唯有这样,方能在教育厮杀激烈的海淀区,取得一张竞争的入场券。
“如果光是自己,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原本,他们没打算进入买房的赛道,但儿子的出生,将教育的紧迫感一下子摊到何恩面前,她不得不提起精神,面对这场充满未知的淘汰赛。第二年起,她与丈夫踏上了寻房的漫漫路。
他们做过很多调查,海淀区北洼路、苏州街,何恩都实地考察过,有的户型看不上,有的预算够不着,最主要的是,片区内是否有优质学校,不仅指小学,何恩们的眼光,放在了六年后的对口中学上。
这也是她选定八里庄北里小区最重要的原因。它的对口小学八小,2015年被确定为直升校,自当年起新入学的学生6年后可按40%的比例直升海淀“六小强”之一的首师大附中。
这是在“读好小学才能进好中学,读好中学才能考好大学”的朴素逻辑下,家长们削尖脑袋也想挤进去的名校。
也就是说,进了八小,“小升初”很大概率能安全着陆。无疑,这刺激了家长们敏感的教育神经,他们蜂拥而至,八里庄学区房价也一路攀升。
以何恩购房的八里庄北里小区为例,2014年至2015年,小区均价维持在3万至3.5万上下,直升政策出台后,小区房价一路看涨,2016年,均价已达6万,2017年,均价直超8万,部分学生家长,甚至在10万/平方米的最高点入手,孤注一掷地去赌八小六年后的对口中学教育资源。
“调剂的学校和八小差得太多了。”何恩说,与心理预期的落差令她实在难以接受。
林雨理解何恩。原本女儿幼升小对口学校便是亮甲店分校。为了让女儿拥有更好的小升初资源,她和丈夫卖掉了之前的住房,倾尽双方父母所有积蓄,东拼西凑,付完三百多万首付,还背上四百万贷款,买下了八里庄北里时值九万一平方米的住房。
然而,一纸调剂书,女儿又被安排回亮甲店。
她自然想不通,“如果你有年限要求,可以提前说,有的学校也卡年限,我们就可以不买,但你又没提。”她忿忿道,“同一时间,其他地方的房,都比这里便宜。”她也看过单位旁边的新建楼盘,新房,七万一平方米,走路上班仅五分钟。
就是为了避开它对口的亮甲店,林雨选择了离单位更远、价格更高的二手旧房。只是没想到,兜了一圈,负债累累,一切又回到原点。
在教委调剂当天,晚到的何恩,坚持没有签字,签完的林雨,回头就后了悔。
这些仍不死心的一顺家长们建了群,试图为了孩子再努力一次。19日上午,30多位家长前往市教委,登记后被告知,已协调区教委处理,一行人又赶往海淀区教委。
家长们提出了两点诉求,一、与往年一样,开设四个班,保持160人的招生数。二、读不了八小,调剂到对口中学一致的北京海淀实验小学。
但最终,后者以学校满员为由被拒,前者以校方教室不足为由被驳回。“他说今年就毕业了三个班,(招收)四个班装不了。”几位到场家长回忆。但据他们了解,“以前也是(毕业)三个班,但是每年扩一个,把那些教师宿舍、教师食堂,每年占一个(作为教室),今年没地方可占了,所以说不行。”
家长都是有备而来,他们提出,学校还有三间功能教室可作改建,但校方回应,除一间计算机教室,其余两间存在安全隐患,均不能作为常规教室使用。而计算机室为小学办学必需条件,亦不能改动。
尽管家长提出了周边租用教室、由家长为学校集资买笔记本电脑等意见,校方也并未采纳。
第一天的商谈无疾而终。区教委答应,会在20日给出答复。家长们等了一夜,20日下午,一位女干部走进会议室,向家长宣布了会议结果,没有教室,不能扩班,三所小学,由家长自行选择,“相当于维持原判了”,何恩们心灰意冷。
对于全国很多地方来说,幼升小注定是一场硬仗。
比如,近日被推至风口浪尖的石家庄教育部门。部分热点学校片区,因生源较多、学位有限,要求父母与孩子三人户口必须在一处,方能上片内学校,否则只能接受调剂。
要求一出,为了保住孩子在片内的学位,一些夫妻户口不一致的家庭,不得已采取“假离婚”的方式进行规避。
“平时也就五六对,前天我们办了18对。”2018年7月4日,石家庄市裕华区婚姻登记处一位工作人员谈起最近“扎堆”的离婚现象向媒体坦言,“这两天离婚的人比平常多不少,有人说是为了孩子上学,别的我们也不好多问。”
2018年4月21日,宁波某小学对报名学生进行资料审核和面谈,现场人山人海。
珠三角地区也不平静。有广州网友反映,去小学验证资料时得知,幼升小报名人数已达410人,但学校只招250人,剩余学生将被分流出去。另有网友表示,自家房产是“学区房+学位房”,也不敢保证可以读到最近的总校。
今后若干年,学区房入学政策继续收紧、房户审查日趋严格或将成大势所趋。
选择妥协:
“孩子的前途不能拿来赌气”
连日的奔波,仍未能叩开八小的大门,大部分家长泄了气,联盟摇摇欲坠。
在区教委,接待大家的两位工作人员,无论面对家长陈述道理,还是掩面哭泣,他们的态度均一致:太同情你了,太理解你了,你先平静一下。但平静之后,问题依然摆在那里。
慢慢的,一些家长不再出现,他们接受调剂,归于沉默。林雨和何恩还在执着坚持。
6月22日上午,林雨与丈夫再次来到区教委,他们手写了一份《撤销原同意学区调剂入学申请》(以下简称《撤销申请》),在区教委工作人员的录像下,签字,递交。
随后,林雨走出区教委,将撤销一事告诉了仍聚集在区教委门前的其他家长,同时也发到了家长群,她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站出来。
但回应寥寥。有三四位家长打破沉默,希望林雨将撤销申请打印出来,大家一起签字,而不是单独提交,响应者也甚少。
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林雨理解,“他们害怕嘛,害怕被调剂去香山、六一,都想拿那两所学校保底。”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她也疲倦了,她再次回到区教委大厅,在他们临近下班时,尴尬地提出了请求,“那撤销申请不交了。”
一切又回到原点,家长群的讨论依然热火朝天,“但大家都接受现实了”,包括她自己,林雨有些无奈,但她理解他们,“孩子的事情,大家是一点风险都不敢冒的”。
区教委的工作人员下班了,翘班一天的林雨又赶回单位,加班完成当天的工作量。连续几日的焦虑不安,她开始上火、发烧,数日后,嘴唇右上方残留的痘印依然清晰可见。
她想起几天前,一家人开车去亮甲店探路,看着拥挤的车流,孩子爷爷不经意地说,“这以后是不是得买个电动车啊?”说者无心,但坐在一旁的林雨没忍住红了眼眶。孩子爷爷奶奶不会骑电动车,他们拿出毕生积蓄,为孙女的未来铺路,临了,鸡飞蛋打。
按照之前的规划,若能上八小,老人只需穿过玲珑公园,出南门左拐,上一座小桥,步行几百米便到,没有车流拥堵的路口,沿途都是绿意盎然的参天大树。这一美好想象,被一纸调剂按下了终止键。
坐落于古庙的八里庄小学摄影:王彦入
何恩的八小梦也被戳破。7月10日上午,林雨等家长陆续收到了孩子的入学通知书,尽管是调剂校,好歹有书可读。可何恩没有,她自认咽不下这口气,至今没有签字。学区几次打来催促电话,选择如故。
“要是上不了学,我就天天带着孩子找地方说理去。”情绪激动的时候,何恩甚至这样发狠。
焦虑蔓延至老人身上。每天下班回家,儿子的爷爷都会关切地问,“孩子的事儿怎么着了?”看到何恩摇摇头,他也跟着动摇,“哎呀,要不就这三个小学,随便选一个吧,远点就远点,我们到时候想想办法,别到时候孩子没学上了。”
三天后,一向笃定的何恩终于妥协。7月13日上午,何恩签了调剂,当天下午即领到了入学通知书,没人会拿孩子的前途赌气,何恩也不例外,她败下阵来,自嘲道,“认怂了”。
*应受访者要求,何恩、林雨皆为化名
*原文刊登于《凤凰周刊》第659期,完整版请购买杂志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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