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民日报 》( 2018年07月23日 丁 燕)
到处都是灯。视觉被各种杂沓细节塞满:街边广告牌亮着灯,酒店大堂亮着灯,店铺里亮着灯。灯太多了——哪里都是灯,常常像是把天都吃掉了似的。你可以不去看,不去想,假装你的世界和灯没有关系,然而你所到之处,皆霓虹流闪,氤氲迷雾。灯总是在那里——一箩筐一箩筐的虾鲑红、亚麻黄、牡蛎黑、贝壳青、珍珠灰——迷幻地排列着,编织出一幅浮世绘绮梦。你骇异至极,终于弄明白——在广东中山市的古镇,你根本无法回避灯,因为这里是“中国灯都”,这里灯的销量占中国市场七成份额,产品出口到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
你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地看着。来古镇之前,你半点功课都不曾做,完全不了解这里的历史,以致你无任何经验,仅以原始官能来认识和体味这个镇。可你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古镇不仅是个做灯的岭南小镇,还是个以“灯”为主题的大公园。在这里,你可以买灯、看灯、赏灯,了解灯的历史,研究灯的配件,探索和灯有关的各类知识。
你为璀璨的水晶灯着迷。在琪朗灯饰,你见到了镇店之宝——那巨无霸的“美国大灯”——高三点八米,直径二点五米,价值三百多万元。你离那一块块极薄极透极亮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只有几厘米(展厅的灯都挂得非常低),眼前像一场大雨瀑天瀑地浇下,如一颗彗星拖着尾巴迤逦出镜,似一株梨树托举出堆雪花瓣,你“哇哇”惊叹,连声赞叹“美透了”。
看到天鹅灯时,你发现自己的脚根本挪不动。你不知道灯还能这样制作。你习惯于轴对称的范式,但这个窠臼却无法捆缚天鹅灯——那灯从中心激灵灵探出根链子,吊在天花板上,周围三百六十度地围绕着一群天鹅,或引颈望天,或低头觅水,或平视前方,以不同姿态展现美丽定格,每一只都和另一只不同,每一只都逍遥而洒脱。你的整个人被凝冻住,这一瞬的惊诧将永远钉在大脑中。天鹅灯是人工吹出来的(像吹小号的乐手那样)——要在六秒内快速成型,对工人的肺活量和技术都有严苛要求。这盏天鹅灯把所有的人都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灯无需方方正正,灯可以野生野长,自由奔放。人们对天鹅灯简直像是着了魔——热销十年还不止!
古镇人原本擅长的是种稻种桑、养鱼养花,他们是怎么找到最初的那盏灯,并使其产业化,让渔村蝶变为“灯都”的?你见到了袁达光,也见到了欧炳文,你发现他们俩既有相似处,又有明显不同。袁达光的长相有股“憨气”——浓眉大眼,肤色红黑,鼻梁挺直,深蓝竖道衬衫外套着黑夹克,声音平静沉稳;而欧炳文则有股“文气”——皮肤白皙,脸部线条严正,戴金丝边眼镜,浅蓝衬衫外套灰西装,举手投足皆和蔼可亲,但眼神却机警敏锐。他们都是本地农民——袁达光生于1948年,欧炳文生于1952年;中学毕业后,他们都在生产队当社员,干养鱼、养蚕、种甘蔗的活计;后来,袁达光开电船,当砖厂厂长;欧炳文当出纳,当花木场场长。
1981年,三十三岁的袁达光在香港偶然看到两盏壁灯,花八十元港币买了下来——那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他和四个伙伴讨论了整整一夜,抽光了整整一条烟,最终达成协议:开厂!做灯!最初的困难是后来者无法想象的。等待一盏灯的诞生,就像料峭春寒里等待一树樱花的开放——没有螺丝、玻璃无法磨边、没有铜质底座、没有包装盒、没有销售员……几乎什么都没有!如何把那拆开后像废铜烂铁的零件再组装上,唏嘘往事如今要穿花拨雾地回忆时,有些细节还真记得不确切了。可那个时间袁达光却记得清清楚楚——1982年10月,当“裕华厂”做出了第一盏商品灯后,正式启动了古镇人“提灯走天下”的发展模式。村人们纷纷效仿——“裕华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通过复制、重复和倍增,不出两年,古镇的农田里已遍布星星点点的小工厂。
1986年,三十四岁的欧炳文和伙伴们成立起“华艺灯饰”,意为将“中华艺术”发扬光大。1988年,“华艺”将全部收益投资出去,购置了镇上第一台吸塑机,让“华艺”从手工生产转为机械生产。“当年利润就超过了两百万啊……”欧炳文带着低抑而抱歉的笑容,“当年的两百万啊……”“华艺”历经各种波折,最终繁华簇放,闪烁灿亮,成为古镇灯饰业的“航母”——年销售额达数亿元!袁达光和他的伙伴们最终选择了分厂——历史让他们成为最早的先驱者,但没有成为最大的老板;然而,你在袁达光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坦然与平和。欧炳文则希望将“华艺”打造成“百年老店”;他好像有一种神秘的本领——能在公司发展的各个阶段都聚合起强大能量,再集中地爆发出来。
进入“华艺”办公楼,大堂像五星级酒店般干净整洁;电梯内挂着标识牌,清晰标注出从一楼到十楼的不同功能(顶灯展厅、欧洲灯饰馆、户外照明、工程照明、国内营销中心、国际贸易部、电子商务、商业照明等)。位于办公楼后的那些六层楼群,便是“华艺”的工厂。楼下停着大小货柜车,正等着装货;一盏水晶灯吊挂在横梁上,在进行出厂前的检测。进入车间,你发现灯饰厂和电子厂、音像厂都差不多——水泥地面和拉线(流水线)台面是墨绿色的,装产品的胶箱和工人的工装是蔚蓝色的,贴生产资讯和规章制度的看板是白色的。每条拉线的顶端都挂着一个牌子,标注出这里是“第几生产线”。在这个一百多人的车间里,男工占六成以上,女工的年龄偏大(和深圳、东莞等地的工厂类似,年轻女孩因有更多出路而较少选择进厂)。工人们制造着各类配件,再将那些看似根本没关系的螺丝、铜线、铁块、玻璃和水晶一一黏合起来,最终形成一盏既能照明又模样讨喜的灯具。
如果说,是“袁达光们”无意间发现了灯,租个破厂房就开了工,让古镇人有了“洗脚上田”的第一步,那么,“欧炳文们”则将灯饰产业做大做强,让古镇具备成为“灯都”的条件。另一个不可忽视的条件是,1996年当古镇完成集体企业转制,在确定“未来如何发展”的战略问题上,没有让当时的三大特色产业(花木、塑料、灯饰)齐头并进,而是确定“只做大做强灯饰”。古镇的掌舵人们深深知道,自己的地盘并不大(面积仅四十七点八平方公里),在全国乃至全球的市场体系中资历太浅,但若举全镇之力只做一个产业,却是有可能做好的。
有件事堪称古镇发展史的“世博会”——1999年10月15日,古镇举办了“中国第一届灯饰博览会”。那时,镇里到处都是农田荒地,连个像样的酒店都没有,嘉宾们只能住在附近的镇上,早晚用车接送;开会的地点也简陋,是在一条长一点二公里的街上搭建起临时展棚。没想到,进入夜晚,当千万盏灯亮起来后,那光芒变成粼粼流动的银河,格外潋滟,让所有的来宾都大吃一惊!正是从这个博览会开始,古镇牢牢将“灯”这个符号贴在自己的额头。大家口口相传:“要买灯,到古镇”。
来古镇之前,你一定逛过商场。然而,当你置身在“星光联盟”的大厅,却像进入宫崎骏的动画世界。那疑似未来城的耸块建筑内,是一幅超现实画面——高六十米的中空大厅极阔绰,四部跨度近三十米的扶梯徐徐向上。整栋大楼高十一层,总建筑面积为三十六万平方米。如同一座水晶城堡,每一层内都镶嵌着各类店铺,每一家店铺都吊挂着各类灯饰,每一种灯饰都散发着迷幻光芒。整个空间太大太亮,身处其中,你简直变得像颗黝黑的芝麻粒。
人们不会为了去“十里灯饰街”而到古镇,然而,一旦到达小镇,便会生出好奇心,想去那条腔肠巷弄里看一看,像要举行个巡礼仪式。那是条极普通的街道,街面并不宽敞,两侧楼房也不高大,人群也不密集。那些密匝匝的萤灯小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红火,直至十几年后,“时代广场”“华艺广场”“星光联盟”“利和广场”这些“超级灯饰卖场”相继开张后,才慢慢黯淡下去。可当年,这条街的生意盛况空前,以致每平方米租金可高达六百五十元(这里是一面墙一面墙地租,而不是一间屋一间屋地租)。那时,这条街如《清明上河图》拉开卷轴,人流、物流涌动幢幢,虽紊乱错置,但蓬勃盎然。
买灯容易运灯难。“灯不是布匹,布匹即使路途颠簸,即使翻车,只要截去损坏的那段,还有残余价值,灯一旦被毁,便是一地碎渣,无半点挽救余地。”封建中穿藏青长袖T恤,戴黑框眼镜,方脸厚唇,举止庄重,整个人不怒自威。他泡的茶是菊花加枸杞,和喜普洱的广东人完全不同。他原是一名西安的物理老师,偶然来到佛山西樵镇,先开织布厂后又搞运输。1999年,当他来到古镇后,第一件事就是上街观察车辆。那时,古镇没有火车站、机场和码头,全部运输只能靠公路。透过“满大街都在装货,街道拥堵不堪”的表象,封建中发现这里其实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当古镇政府成立起货运市场,彻底改变了杂乱无章的格局后,封建中的“秦粤物流”便像河水进入渠道,一路畅通起来。
在公司大楼的对面是物流仓库,顶部挂着标明“北京”“天津”“唐山”“大同”“太原”“成都”“重庆”的牌子。封建中笑着说:“原来没有拉萨,后来也开通了!”货物整齐地码在货车车厢内,纸箱外又用一层木框架围护,每个箱子上都贴着“装箱清单”,写明地址、名称、规格、电压、数量之类,最后一行是经办人的签名。
你见到了杨发灯饰的老板杨焕明——80后,杏眼漆黑带电,戴无框大红镜腿眼镜。2003年,杨焕明大学毕业后进入父亲的企业,从最底层干起,四年后独立掌门,在户外照明领域里打拼。他总觉得自己历练的时间还不够,可父亲已迫不及待交班,去搞自己心心念念的花木。接下来的几年,杨发的营销模式是坐在店里等客户(也是古镇灯饰业的寻常制式)。到2013年,杨焕明变得窸窣不安起来——当互联网兴起后,到门店来订货的人越来越少。怎么办?父亲倾囊以授的招式已无法抵挡变化。痛定思痛!杨焕明于2016年做出决定——除保留总部的门店外,关掉所有门店,大力发展互联网。他深知,“传统企业没有互联网基因,转型起来非常困难”,但,“一定要转”。他带着团队用一年时间学习互联网运营,终于打通公司的任督二脉,实施了全面转型。他感叹老爸那代人商业嗅觉灵敏,敢闯敢干,眼明手快地就转了型,可现在的年轻人,只能靠看数据来占卜前程。然而,不管风雨再大,也要鹰击长空,不能在暖巢里偷生。
你在古镇转来转去,被大小灯盏弄得魂眩神摇。无论是走在街上,坐在车里,还是在餐厅吃饭,在酒店大厅休息,你都会看到灯。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光影错落,姹紫嫣红。古镇早已不是原来的岭南小渔村,在它的天空之上,满天星斗灿若渔火。可你分得清哪一颗是天然,哪一颗是人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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