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明 来源:新读写 本文原载于《文汇报·笔会》
2、
大舅舅身高一米八,那时体院刚毕业,阳光俊朗肌肉发达,算得上美男子。
大舅舅跟一位姓林的小学老师谈朋友,下班回家匆匆扒几口饭,丢下饭碗就急着出门“轧马路”。周末去“国泰”看外国电影,黑暗里偷偷香记面孔。
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小林老师家里提出要有房子。大舅舅刚工作不久,等单位分房不现实。家里三十多平米,外公外婆外加两个舅舅,实在挤不出地方。几番谈判,对方家人终究不肯让步,两人无奈分手。
小林老师离职去了日本。大舅舅消沉了一年多,娶了同一条弄堂的胖姑娘。胖姑娘家房子宽裕,可以搬过去住,不算入赘。家里的房子正好隔出一间,给小舅舅结婚用。
小时候,我经常从弄堂这头穿到那头,去大舅舅家找表妹玩。玩累了,我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发呆。大舅舅那么好看,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周润发一样。
有一回我撞见大舅妈气咻咻甩门而去,屋内一片狼藉,四岁大的表妹坐在地上哭,大舅舅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原来是小林老师从日本回来了。她用打工的钱买下一套公寓,然后找到大舅舅,要跟他结婚。
大舅舅没有离婚,他舍不得大妹妹。小林老师哭着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印象中她是一个时髦的女子,给我买过糖炒栗子和彩色橡皮,眉毛浓浓的,像钟楚红。
大舅舅后来跟人做生意,赔得倾家荡产。又借钱炒股,被债主追上门。最窘迫的时候他去教小孩子游泳,一天十个小时泡在水里,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
这些年他终于攒了点钱。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恶狠狠地对我说,我累死累活,就是想给你妹妹买套房。以后她可以找她喜欢的男生,不用考虑人家有没有房子。
3、
小时候弄堂里有家小小的幼儿园。有时我放学早,去幼儿园接表妹回家。表妹正在吃面,远远看见我,扔下小面碗往我怀里扑。
幼儿园的小伙伴大多也住在这条弄堂里,一路陪伴着上小学、升初中。谁又挨打了,谁喜欢过谁,谁家爸妈在闹离婚,大家都知道。
表妹有个男同学,喜欢抠鼻子,绰号“鼻头污”(鼻屎)。小伙伴捣蛋,经常是一堆人在他家楼下齐声喊,“鼻头污,鼻头污,上课去哉”。喊完一哄而散,嘻嘻哈哈无比开心。鼻头污的妈在楼上骂山门,小赤佬,讨打对伐?
四年级时,鼻头污因心脏病去世,表妹哭得差点晕过去。走过他家楼下,窗开着,竹竿上晾着棉毛裤,丝瓜藤在风里开花。一个男孩不在了。表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我听见她喃喃地说,“鼻头污,上课去哉”。
表妹爱哭,动不动就梨花带雨,据说是因为眼角长了颗滴泪痣。
她继承了母亲的身材,多次减肥未果。有一次好像下定了决心,宣布不吃饭了,饿了只吃苹果。一周后见到表妹,红光满面,仿佛又胖了一圈。两大筐苹果被她吃没了,最高纪录是一天十六个。
高三时,她喜欢同班一个男生。表妹去操场看男生打篮球,给他拿外套,递饮料。男生成绩不好,表妹给他讲题。晚上等舅舅和舅妈睡了,偷偷煲电话粥。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高考前几天,鬼使神差的,她向男生表白,被拒绝。表妹魂不守舍,想哭又不敢哭,高考自然一塌糊涂。一志愿报了复旦的表妹,最后连一本线都没上。
表妹把自己关在房间,谁都不见。那个男生来找她,敲了半天门不开。我在楼下堵住男生,一拳一拳揍。
男生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求饶,阿哥放了我,阿哥放了我。我恨恨地骂,谁是你阿哥。表妹突然从楼上冲下来,披头散发,一把推开我,你神经病啊!滚!
我气坏了,一个多月没去她家。等我再见到表妹时,她瘦了,完全是一个窈窕的姑娘。那颗滴泪痣也不见了。我扭过头去,不理她。哥,还生我气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还是那个扔下面碗、扑到我怀里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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