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爱珍 于 2016-1-21 17:34 编辑
插队时的那些事(一)
守秧田
江西省是中国主要的水稻产区之一,里陂上的村民祖祖辈辈种水稻。村里是田多人少,平均每个全劳力要摊到三十亩水田。所以每年的农历正月一过,就要开始春耕,否则到时候忙不过来。
春耕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做秧田。普通的水稻要耖三遍,耙四遍,“三粆四耙”,把农田弄得非常平整以后才能插秧,秧田还要增加一粆一耙,更加细腻。
中国的季风气候有一个特点,就是每年同期的气温和降水量的变化非常大,江南经常有倒寒春。有时明明已经是桃花盛开一片红,梨花怒放一片白了,倒寒春一来,气温猛然下降,又开始打霜了。只要打霜三四天,秧田里已经播下去还没有发芽的种谷就会烂掉,已经发芽甚至长到一寸左右的嫩芽秧苗也会成片发黄死掉。当时还没有大棚技术,我们曾经试过在田边烧几堆火试着让秧苗取暖,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农民想出各种办法来保证春天能有足够的秧苗载到田里去。要不然,秋天收不到粮食怎么办?
首先,要错开播种的日子。每过几天播一批稻种,使得短暂的倒春寒不会一下子冻烂所有的秧苗。
其次,要有足够的余量。如果有五百亩早稻田,要准备六百到七百亩到秧苗。
第三,如果秧苗不够而别处有富余,可以去别处商量讨要,对方一定会慷慨允诺,而且分毫不收。人怎么能胜过天呢,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年会不会要向别人去讨秧苗。
第四,如果老天肆虐,使得友邻到几个队都缺少秧苗,就要设法在月黑风高到夜晚去偷。要是偷摘秧苗被当场捉住,停手回家就是了,对方只会厉声叱骂,不会加以处罚。毕竟作怪的是老天爷啊。
第五,因为怕有人来偷秧苗,所以必须派人看守秧苗。秧田都是离村庄最近而且最肥沃的田,白天村民进进出出,没有人敢来偷秧苗。看守秧田是在夜晚,必须守在田里整夜不睡,虽然可以记一天的工分,还是比较辛苦,很少有人愿意看守秧田。
我仅仅看守过一次秧田,偏偏就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吃过晚饭,我是生产队的记工员,要在村民拿来的“工分簿”上,记录他们当天的出工情况叫作“记工分”,类似现如今的“考勤”。记好工分,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
我搬了两只打谷的四方禾桶,在秧田边上分别竖起来足有一人来高。禾桶的上面相向拼拢,下面形成一个空间,放上铺板,铺上稻草。我带着半导体收音机和手电筒,钻进禾桶,点上队里的马灯,开始看书。只要有灯亮着,就表示这里有人在看守秧田,别人不会轻易冒险来偷秧。
用扁担来掮起打稻谷的禾桶。禾桶俗称“禾戽”。
我看了一会儿书,感觉很疲倦,便打开了收音机。
晚上十二点多,天上开始洋洋洒洒地下雨了,滴滴答答的雨水沿着禾桶的边沿,漏到了我的“铺”上。我一阵手忙脚乱,没有什么实际效果。雨越下越大,流进禾桶里的水成了一条直线,从禾桶边上挂下来。我只好缩到禾桶的一个角落里,胸前抱着书和收音机,希望它们不要被雨水打湿。
突然,四周连片的蛙鸣声停了下来,只有雨水的沙沙声。我感觉有点异样,难道有人趁着下雨来偷秧苗?我顿时警觉起来,头伸出禾桶,试着观察我们的秧田。但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决定暴露自己,打开手电筒,朝着秧田一通乱射。一切正常。
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从禾桶的另一边伸出头去一看,愣住了。
离我一百多米远的山脚下,有一队的人影在悄无声息地缓慢移动。有人头戴大斗笠,穿着蓑衣,打着火吊。因为下雨,照明用的火吊周围有一团光晕。有人戴着小斗笠,身披化肥塑料袋做的雨披,手电筒的光柱晃动着,那是比较新潮的人。
相隔这点距离,如果有人的话,纵然是在下雨,我应该能够听到,村里各户人家的狗更能够听见,它们早就应该吠声连连了。可是我只看见人影在移动,却没有一点人的声音。我有点悚然。
难道是鬼吗?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连忙打开胸前的收音机,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广播电台”播放的革命歌曲的音量放到最大。
那些人影肯定可以听到革命歌曲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影朝我这边看。
足足有几分钟,眼前的景象才消失。
雨还在下,周围的青蛙们有恢复了大合唱。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如果那些人影真的是人,走过去了应该还会回来的。
我缩身坐在禾桶里,点着灯,开着收音机壮胆,眼睛望着禾桶外面的山脚下。
外面的颜色渐渐地从漆黑变成深灰,变成浅灰,变成灰白,村里的鸡叫了。那些人影却再也没有出现。
天亮了,雨停了。我回到村里,向那时的队长张发茂报告昨晚的怪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到了那天下午出工的时候,发茂告诉我们,整个鹿冈最大的生产队,先锋六队(袁家村)的人今天上午一直在兴奋地谈论一件事:他们昨天夜晚冒雨走小路,经过里陂上村的北边,绕到芮源村去偷秧苗。他们得手以后,顺着大路,浩浩荡荡说说笑笑地回到了自己的生产队。
原来如此。
(摘自夏建丰的《知青私人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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