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爱珍 于 2017-12-22 16:21 编辑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记者 沈轶伦 俞振飞肖像(油画) 张克伟 绘 铜仁路位置图 蔡正仁(左)与俞振飞(右)合影
随着静安嘉里中心的落成,铜仁路上的昔日石库门几乎已不见痕迹。
至于俞振飞1976年曾在铜仁路住过的111弄51号沿街石库门的双亭子间,名不见经传,自然也已经消失在城市更迭中,就如那些静默不能唱戏的日子一样,再不重现。
俞振飞(1902-1993),著名京昆表演艺术家,工小生。出生于昆曲世家,俞粟庐之子。1957年任上海市戏曲学校校长。上海昆剧团首任团长。
蔡正仁,生于1941年,国家一级演员,师承俞振飞、沈传芷。中国戏剧梅花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得主。曾任上海昆剧团团长。
小镇青年蔡正仁第一次走进五原路俞振飞的公寓时,心里是紧张的。
上世纪50年代的五原路,一片静谧,两边梧桐掩映,高档公寓雅致宽敞。拾级而上,隐隐能听到室内笑声。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星期天上午九点后,昆曲大师俞振飞家的客厅,有个“小生俱乐部”。在这样的场合,老师并不唱戏,只是随着大家聊天的内容,随时点拨一二。室内陈设高雅时髦,众人俱侃侃而谈,衣着整洁考究。
蔡正仁记得自己初入沙龙时倍感羞赧,他从没料想到,有一天眼前的沙龙会消失,也压根没有想过,老师有一天会落魄地睡在大雨如注的破屋里,而恰恰是自己,竟能有机缘接老师与自己同住。
至今在关于俞振飞的传记里,多提到大师在上海五原路和华山路1006弄华园的两处住所,却很少有人知道,在1976年,俞振飞曾有大约一百天的时间,栖身于学生蔡正仁夫妇位于铜仁路111弄51号沿街石库门的双亭子间里。那条弄堂里的人进进出出,甚至都没有留意,他们曾与全中国最重要的昆曲表演艺术家比邻而住过。
“小生俱乐部”
蔡正仁是江苏吴江人,1954年进入上海市戏曲学校昆大班学习。比起土生土长的上海学生,他老觉得自己一个乡下孩子,底气不足,看到校长俞振飞,更觉得诚惶诚恐。
第一次在周日上午去五原路俞振飞家,蔡正仁非常拘谨。周日到俞振飞五原路家的,不仅有当时活跃在舞台上的京昆小生,有正在戏校学艺的昆大班京大班小生,还有从全国各个省市远道而来的小生,以及有志于这一行当的爱好者。大家每周日慕名而来,自发聚到俞振飞家,彼此交流行业见闻,点评近期的戏剧演出,等到上午11点左右,俞振飞老师起床后,会先喝一点茶,然后拿着茶杯过来和大家闲聊。
俞振飞并不是能随时滔滔不绝的人。某种程度上,俞振飞秉承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精神。如果蔡正仁去拜访他,即便提前一天两人已经约好了,见面要讨论哪一场演出,但如果见面时,蔡正仁不开口,俞振飞就也不开口。蔡正仁坐下后,俞振飞给他倒水,但不主动说话。相对默坐,实在太令人尴尬。为了打破冷场,蔡正仁只好绞尽脑汁去找话题和老师交谈。为了学会提问,蔡正仁逼着自己先对自己的演出进行反省和总结,甚至会在去老师家前一天,先做好功课,准备好问题再敢去老师家登门拜访。另外一方面,因为去俞振飞家的“小生俱乐部”的同行来自五湖四海。大家9点多聚齐后,在等11点老师起床前的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也没法相对静默,必须要聊天。这样的聊天不能是漫无目的的,也必须是有条理、有主题的。蔡正仁也只好硬着头皮学会开口。长此以往,不善言辞的蔡正仁,在老师的客厅里,竟渐渐学会了交谈和提问。
而学会“问”,本身就是学会“学”的第一步。
和老师一起生活
俞振飞在和言慧珠结婚后,从五原路搬到华园居住。“小生俱乐部”也渐渐散了。不久后“文革”开始,夫妇俩再不能登台演出。1966年,言慧珠在华园去世。
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学生们可以重新登门看望时,蔡正仁心疼地发现,老师的花园洋房屋顶,在抄家时被人捅了一个洞,外面下大雨时,屋内也水流如注。三楼和二楼都不适宜住人。俞振飞搬到洋房底楼原客厅处居住。房间非常潮湿,床不能靠壁,只能放在屋子正中央。而所谓的床,实则是两条长板凳上放着一张棕绷而已。
蔡正仁看到房间四壁都已经发霉,就买了马粪纸重新糊墙,但几天后一下雨,新贴的纸也都湿透作废。当时有一位照顾俞振飞起居的保姆,俞振飞的学生们敬称她一声孃孃。有一天凌晨5点,孃孃心急火燎地打公用电话给蔡正仁求助,原来半夜下了暴雨,俞振飞睡的客厅已经水漫金山。蔡正仁闻讯,赶紧骑着自行车到华园一看,只见老师家的客厅全是水,屋子中央的床俨然是一个孤岛。老师孤苦无依地坐在“孤岛”上。蔡正仁先脱了鞋,赤脚蹚水走过去,背起俞振飞离开客厅,把老师放在没有积水的厨房,给他擦干。回头四望,看到这屋子实在不适宜人住,老师的被褥床垫上都是破烂棉絮,竟没一点完整之处。蔡正仁就建议老师不如和自己一起住,他去向有关部门求助,申请为老师再分配一次住房。
当时,蔡正仁成婚不久,儿子还小。妻子在南京西路前哨照相馆工作。妻子家的住处,位于铜仁路111弄51号沿街石库门二楼的双亭子间。接俞振飞来后,蔡正仁妻子和儿子与孃孃睡一间。蔡正仁和老师睡一间。蔡正仁睡地板,俞振飞睡床。房间简陋,屋子和屋子用木板隔开,随便有人走动,蔡正仁的房间都会地动山摇。时逢6月,溽暑蒸人,蔡正仁把家里唯一一台小电扇对着老师吹。但睡到半夜,忽然觉得一阵凉风,睁眼一看,原来是俞振飞又悄悄把小电扇拿了下来,对着地上的蔡正仁吹。
黑暗的时代过去了
铜仁路的房间虽小,但能遮风挡雨。周一到周六,蔡正仁夫妇上班,在食堂吃饭。孃孃则在家照顾俞振飞起居,做些简单饭菜。晚上各自用餐完毕,大家回到家里灯下聊天。兴致上来的时候,俞振飞会对蔡正仁夫妇兴致勃勃地聊往事。虽然不能登台亮嗓,也不能拍曲、闻笛,但不再有人来寻衅也没有人盯梢。这段身处铜仁路的日子,对历经劫波的大师来说,是难得的喘息。
师徒自忖,也许今生今世不再能唱戏。蔡正仁主动焚烧了许多曲谱,还把上台表演用的靴子交给妻子去劈柴。而这靴子偏偏制作得极好,妻子劈来劈去,竟都没有劈开。
1976年9月下旬入秋,蔡正仁的父亲从吴江乡下,带了二十几只大闸蟹到上海来看儿子儿媳。蔡正仁的父亲在家乡时是京剧票友,久闻俞振飞大名。能有机会款待俞振飞,大家都高兴地对老师说:“今天您敞开肚皮吃,吃它四个五个大闸蟹都没有问题”。蔡正仁的妻子做了几个小菜,还买来了啤酒。不料大家正吃得开怀之际,忽然有人“笃笃笃”来敲门。众人一呆,开门一看,竟然是位警察。不知邻里中有谁去汇报,说蔡家聚餐,警察闻讯而来。蔡正仁说明情况,警察也点点头离去,回头一看,唯有俞振飞受惊不小,经历这些年后,老师已如惊弓之鸟。
好在,这一百天里,蔡正仁的奔走有了结果,有关部门在泰安路为俞振飞重新分配了一套住房。邻居里有不少文化界人士。蔡正仁等学生为老师打扫新居,一个时代即将过去。最黑暗的日子里即将透出光亮。
1978年,湖南、浙江、上海、江苏等地昆曲工作者在南京座谈。同年,上海昆剧团成立,俞振飞任首任团长。1979年1月21日,《金玉奴》在上海演出,俞振飞、刘斌昆、童芷苓三位大师在“文化大革命”后首次重返舞台合作演出。1979年9月,在阔别近二十年之后,上海昆剧团恢复上演《墙头马上》,演员的阵容里,有华文漪、王英姿、岳美缇、蔡正仁、刘异龙、梁谷音等。1981年11月18日,上海京剧院恢复建制,俞振飞任院长。
至于这条铜仁路,原名哈同路,1914年筑成,以英籍犹太房地产商哈同的名字命名。今天的上海展览中心位置,就是曾经的哈同花园,即爱俪园所在。1943年,哈同路改名为铜仁路。铜仁路上还有一条民厚里,这里曾经住过毛泽东、田汉、郭沫若等名人。随着静安嘉里中心的落成,昔日石库门几乎已不见痕迹。至于俞振飞1976年曾在铜仁路住过的111弄51号沿街石库门的双亭子间,名不见经传,自然也已经消失在城市更迭中,就如那些静默不能唱戏的日子一样,再不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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