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爱珍 于 2017-8-23 18:20 编辑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宪
姑妈带来雷家的费家姐妹一个个在上海读大学,一个个走上了反抗当时制度的道路。这个大地主家出身的姑妈,培养的几个女儿不约而同都向往了同一种人生信仰,冒着生命危险去干了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母亲和我说起雷家一个重要的人物:母亲的姑妈。母亲的这位姑妈,是母亲的爷爷雷补同与他的大太太生的唯一的女儿。前面的三个哥哥做官的做官,管家的管家,她干什么呢?“在那个年代,她就是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啊。”母亲说。
母亲很有出息的大堂哥雷圭元对自己的这个姑妈是充满情感的。雷圭元当年留法学习,就是这位姑妈塞给他300大洋,使他得以放飞成行。对于姑妈在他孩提时给予的爱护教导,他之后也有文字细述:“(小时)在家中念书的时候.....我像一个失了缰绳的马,在田野中四处奔腾,真不知天高地厚,就这样养成我不受拘束的性格。可是由于家教甚严,又由于带我成长的姑妈非常慈祥,非常讲道理,我经常听我姑妈讲山海经,提起我们家史,令人荡气回肠。她说她小时候在北京,遇到洋鬼子进北京,洋鬼子腿是硬的,蹬不下来,来到我家,就用枪杆子往大床底下刺呀刺呀,遇到了人,就一枪戳死,遇到小孩,就戳在刺刀上,走到街上给人看。我姑妈(当年也是一个小孩)那时就躲藏在大床底下最下边,一声不吭,就避开了枪刺。这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记住洋人欺负中国人,非把他们赶出去不可......”
这样一个在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时的惊恐女孩——母亲的姑妈,在雷圭元的眼里是如此正面,在母亲的眼里呢?自母亲懂事起,那慈祥的姑妈就在她跟前走来晃去。她嫁的当然是另一家门当户对的大地主家:松江叶榭的费家。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但母亲的这位姑妈受尽了婆婆的折磨,实在受不了,就经常回到娘家。不但她自己回家,学校放暑假,总是把五个女儿也带回娘家。回家后母亲见到她总是谈笑风生,非常乐观。姑妈一生,诞下6个孩子全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婆婆见她生一个女儿,就切齿痛骂一番。生到第五个女儿,取名费荇华,荇通引,要引出一个弟弟来,结果生下的第六个依然女儿。婆婆不让她多看几眼,便把那女婴送人了。
姑妈思想很新潮,她坚持让自己的女儿们去读“外面的学堂”。她每次回家,总能让冰冷的、没有活力的雷家长出一些生气和欢笑。每当学校放寒暑假,费家的姐妹会把雷家的气氛整体调节到一个快乐的高度。
姑妈快乐吗?不知道。孩提时的母亲是不解姑妈的真情的。母亲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已是姑妈多病寿终之时。躲过八国联军侵略枪挑刀刺的姑妈,早殁于日军铁蹄肆虐践踏上海的前夜。患病多月最后病故,姑妈都在娘家度过。她的丧事是在雷家的雕花厅办的,哀乐声声,绕梁萦盈。那是悲伤的日子,似乎也是夹杂着愤怒和仇恨心绪的日子。母亲的两个表姐费龙华(母亲称“龙姐”)、费渠华,因为祖母每天要她们在灵堂前摺锡箔成一个个“元宝”,然后烧毁,她们偏不听,就把全部锡箔一股脑放入一个缸中烧毁。祖母见状大怒,彼此发生激烈冲撞,她遂将自己的两个孙女以“忤逆罪”告入法院。法院一边把表姐扣下来,一边通知雷家来领人。回到雷家的龙姐讲了极端的话:“如果我以后出去革命,第一个要消灭的就是老封建地主的祖母。”
她们真的都出去革命了。由姑妈带来雷家的费家姐妹一个个在上海读大学,一个个走上了反抗当时制度的道路。这好像不是偶然。大姐费龙华、二姐费渠华先后走上革命道路,三姐费玫华和他的丈夫一起成为了共产党的地下党。这个大地主家出身的姑妈,培养的几个女儿不约而同都向往了同一种人生信仰,冒着生命危险去干了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姑妈要不要让后人好好记住?
母亲说起姑妈第一个女儿龙姐,现在也会有一种青春洋溢的味道。“大我9岁的龙姐从小到大都对我好。在她的鼓动下,我差点也去加入苏北的新四军了。”说到此,母亲侧头仰望了一眼家中阳台外的天空,那一天高高的天空微蓝。
那应该是1940年前后的日子。在外的龙姐出差回到上海,突然回家来看望妹妹们。母亲放学归来,便在三伯伯的屋子听龙姐控诉日本鬼子,要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晚上她宿下,就拉着母亲手说:“我们睡一个床。”一晚上的话,讲了许多“乡下的新四军”的事。16岁的母亲听得兴奋开心。龙姐答应带母亲和她的两个妹妹出去干革命,母亲说她也巴不得离开这个重男轻女的、冷冰冰的封建家庭。龙姐很高兴,说以后会和你写信,什么时候出来革命,会通知你。信不久就来,说到上海一个地方接头。那天母亲带着龙姐的两个妹妹前往,到上海的唐山路还是塘沽路,她说现在记不清了。有暗号,有人接,接的人是个修鞋的老头,引他们到一个暗黑的阁楼。外面还有个修鞋匠徒弟,紧张兮兮地放哨。最后修鞋老头叫母亲回去等音讯,并打好行李铺盖,一接信拔脚就走。哪知盼星星盼月亮,信一直不来。后来才知道,是给我的外公——母亲的老爸发现了事情的蛛丝马迹,暗地严加看防,并将上海的来信私自压下。所以母亲的革命梦消散于无形。
新中国成立后,龙姐成了三八式革命干部,她的丈夫曾是人民日报社的党委副书记。那年母亲去北京,龙姐看见母亲欢天喜地,“吉弟,来来来,上床来。我们上床睡午觉,一边睡觉一边说说话,让你姐夫和两个儿子他们为我们劳动,包饺子吃。”回忆到那一刻,母亲笑起来,“龙姐就是和我亲。”
不是所有革命人的故事都是喜剧。那个三表姐费玫华——玫表姐的故事就充满了悲情。
唔,母亲想起来,小时候的玫表姐到雷家,不像前面两个姐姐那么快乐爽直的。她常常一个人静静的,拿本书独自翻,有时甚至一付高傲的爱理不理样,像心里总藏着自己不想讲出来的故事,有点愁绪,甚至有点被其他人遗落的感觉。龙姐曾经说她,“我这个三妹,小九九多的来——”
这样一个沉默孤傲的玫表姐竟也是一个革命者,而且和她丈夫的故事,听之闻之,感慨系之。
她的的丈夫叫骆何民,又名何尚文,母亲称其尚文哥。他在上海开了一家印刷厂,因为办一本叫《文萃》的杂志出了事。在1948年的一天,玫表姐夫妻俩和另一位同志被抓捕入狱。尚文哥此时挺身而出,称其他两个人和此事无涉,一切由我一人担责。玫表姐遂出狱,但最心爱的人的下场是:被国民党判处死刑,并在极短的时间内执行——何尚文被活活钉死在棺材里。玫表姐没有哭,她要继续做她和他未竟的事,要把她和尚文哥共同的女儿抚养成人。
我对母亲说:“我见过你的玫表姐。还有她的女儿。”母亲点点头。那是我刚懂点事的小学生时代,随母亲去上海的玫表姐家做客。母亲的玫表姐有一种沉静之美,风轻云淡的言语。她那女儿早已成人,那天晚些时候从外面走进,翩翩惊鸿,长发飘逸,高挑挺拔,笑靥动人。
至于母亲的二表姐费渠华,也是一个“充满个性的革命者”。她参加革命便改了名,叫费凯。又给自己取了一个和雷家有关联的姓和名:田文。解释为:“我对妈妈的娘家有感情,姓田,因为是雷字的一半;名文,是我喜欢写革命的文章。”费凯是上海最老的新闻前辈。她的丈夫叫宋军,也是解放日报最早的“金牌报人”。
写到此,便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从小培育这么多巾帼英雄的母亲的姑妈,我竟然没有看到她的具体名字。问母亲,母亲呀了一声:“我还真的不知道。”翻阅盛名的母亲大堂哥雷圭元的回忆文章,情真意切多有描述,却也未找见这位姑妈的名字。再去翻阅上海市松江区权威机构给的雷家家谱图,介绍雷补同为“中国第一代外交家”,其“生有四子一女”,其子皆有姓名有名号:“长子雷泽扬(母亲的大伯伯),号润民,用功勤学,富于藏书,尤精目录之学,官陆军部主事,后任外交部主事兼图书馆处主任;次子雷炳扬(母亲的二伯伯),号蔚亭,历任海军部办事员,驻荷兰、瑞典、挪威等国领馆秘书,南非约翰内斯堡总领事,后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国际司任职;三子棣扬(母亲的三伯伯),号凤威;四子铭扬(我外公),号书常.....”而对姑母的介绍为:(雷补同之)女,嫁松江费家,生下6个女孩,三个参加共产党.....
呜呼,母亲的姑妈一生短促而坎坷,一生付出与艰辛,一生无成又大成,一生默默而叛逆,虽未在此文留下大写的姓名,但那热血活色的一个大大的人,是昂扬挺立在我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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