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来源:朝花周刊 文/沈 扬
记得是2008年7月的事情了。那天在北戴河的“鸽子窝”公园,看见王蒙先生戴了一顶软编遮阳帽,帽檐弯弯的,有点儿牛仔味呢!——当时我们和王蒙都住在安一路上的中国作协“创作之家”,“鸽子窝”是集体参访活动的一个点。见王蒙的帽子,有好几位便说,老王(也有人称王老),您很潮啊,王蒙一脸灿烂,说是在北戴河街上小店里买的,“遮阳,轻便,戴着蛮舒服。”说话时还抬起一只脚,人们于是发现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旧式老布鞋。王蒙说那天买了两样东西,帽子和鞋子,“北京的布鞋越做越高级,其实我还是喜欢这种老式布鞋,穿着觉得轻便合脚。”头戴“牛仔帽”,脚蹬老布鞋,几位年轻作家对这样的“土洋结合”来了兴趣,连连拍照。
在园中,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前行,看景说话两不误。搞文字的人特爱聊,那边厢一拨子人还在说王兄的帽子鞋子呢,似乎联系到他性格中的某些特点,还有近年写下的好多文字,“对旧物的怀念很执着,而关注时代风尚的兴趣也不淡,”一位女作家如是说。
我和田永昌等几位,有好长一段路同王蒙走在一起,赏景聊天。话题是随兴的,比如永昌和我都表示钦佩老王进入古稀之年后进入一个新的文字旺季,“高产稳产”,王蒙便回答说:“我这个人,除了能写点东西,还能做什么呀!”那几年他似乎集中精力在回忆、梳理过去的经历,以多种形式写自传性的文稿,他是一位珍视记忆又善于思考的作家,例如对于“雄辩式文学”等的论说,都反映了他对中国文学历史的关注和个性化的思辨见解。问他是否这方面的选题还有很多,老王笑而不答(后来的事实印证了他这方面的努力,古稀甫过,《八十自述》等著述陆续面世)。一位浙江作家问他这些日子在北戴河,是彻底休息还是仍在写作,老王的回答第一句是“休闲为主”,第二句是“笔也不可能都闲着呀”。——我们在“鸽子窝”说话的时候,各地“备战奥运”的热浪正高,接下来的奥运会期间,看到多家报纸刊登王蒙先生谈论奥运精神的文章,从文化、国民素质、民族意识等多侧面进行论说,可见在北戴河,我们的王大作家确实也在“备战奥运”呢!
漫行中,看到一些鸽子在空地上活动,便有人提起了这座公园的名字。王蒙先生说这个地方滨海一带有许多野鸽子,窝就做在那些岩洞旮旯里(用手指点前面几处崖壁),公园名字缘出于此。老王说他是1978年来这里的,看到了野鸽子,也留意了那些洞旮旯,“不过后来这儿的鸽子逐年减少,几乎绝迹,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家鸽,园方雇人饲养的,‘鸽子窝’没鸽子说不过去,有一点象征的意思了。”
海边一处略高的平地上矗立一座毛主席雕像,穿着风衣,气宇轩昂地站在岩石上,面向大海迎风眺望。岩体下端铭刻的文字告诉人们,1954年,毛主席来到“鸽子窝”,观赏海景,并写下了著名诗篇《浪淘沙·北戴河》。在“鸽子窝”现场重温故人诗词,是别有意味的,比如诗中有“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一句,我们在此地咏哦,目光不免在海岸线的一些方位停留,猜测一位古代将军在那儿伫立观海并引发诗思的情景。1954年毛主席站在这里,想到了一千七百年前的曹孟德,想到了曹氏诗词名篇《观沧海》(曹操登临的碣石山,就在北戴河外昌黎境内),当然年代不同了,社会境况不一样了。当年在碣石看海的得胜将军曹操仍有多处战事逼迫,所以在海边感受“水何澹澹”“秋风萧瑟”,是有着自己独特的心绪在里头的,而“越千年”之后的毛泽东主席,则在“今又是”的“秋风”面前,更多的是对开辟未来的思谋、期待和饱满的激情,即便是“秦皇岛外打鱼船”在风浪海洋中“知向谁边”,也让他关注让他牵挂啊!王蒙先生同大伙儿一道品味《浪淘沙·北戴河》诗意,称许现实观察与“史眼”并用的毛氏诗风。王先生说,政治人物、军事人物又兼诗文大家,真的是很难得的。望着海风中的雕像,王蒙想起了看到过的毛主席在风景地的留影,他说内中有几张是老人家坐在山水旷阔处的藤椅里,远眺深思,风貌卓然,让人难以忘怀。
沧海依旧,向洋抒怀的诗人次第走进历史,历史则安静地记录着故人的功过和情怀。
离开海边进入另一些园境的时候,“闲话”仍在继续。再次说到作家“高产”的话题时,老王提到了他十分熟悉的周而复先生。他说周老先生可是著作等身啊,最令他感慨的是发生在周老身上的“低谷高产”现象——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周先生在一些复杂的情况下政治生活遭受挫折,他一面申诉,一面坚持原有的创作计划,长篇小说《长城万里图》 可是三百多万字啊,接下来(有的是同时)又马不停蹄陆续写出了四卷本5万多行的叙事长诗《伟人周恩来》、三卷本一百万字的《往事回首录》。王蒙先生的意思是说顺境高产自然也很好,而遭遇逆境仍然初衷不移负重前行完成极其繁重的创作任务,这就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了,所以周老先生的“高产”特别令他钦敬。老王不胜唏嘘地说,当周老的一再申诉终于有了结果,经中纪委全面复查后宣布予以改正并恢复党籍的时候,离开老人生命终点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了……我们感受到了王蒙在述说时内心的沉重,同老王一样,我们在心情沉重的同时也更为深深地怀念这位毕生忠诚于理想、忠诚于文学事业的一代大作家。
由“高产”而自然地说到写作速度的时候,大家又有一些议论了。王蒙先生的看法是做文章或快或慢,都是正常的,这同作者的性格、习惯和题材积累的状况都有一定的关系。“出手快”的作家,只要不降低自己的要求,就不是一件坏事情。顺此讲了一位文章快手的故事:东北一位资深作家,写文章真有“倚马可待”的能耐。有一次报社编辑约稿,他在写字台前立马动笔,一页写完交给编辑,第二页完成再递过去,编辑手上第一页还没看完呢!于是便有了“写作速度超过阅读速度”的说法。王蒙说这则故事他是听来的,没有核实,是否有夸张不知道,但相信文章快手是历来都有的。他还说出了那位东北作家的名字——张笑天。至于一些文艺家“慢工出细活”,舍得花工夫打磨手中的文字,大家都觉得这种特别认真的态度也是应当得到充分肯定的。
在安一路“创作之家”的那些日子,文友们天天见到王蒙先生,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或者饭厅边的柿子树前,老王同大家亲切交谈,与他风雨同程甘苦与共数十载的爱妻崔瑞芳,总是微笑着静静地立在一边。
近年来每当想起2008年的“鸽子窝”,一位十分健谈也十分随和的老者形象便浮现眼前。这位扎根故国热土,在时代风潮中一点也不落伍,始终保持着旺盛创作热情的文坛“常青树”,至今仍然不断地让我们分享他丰富而睿智的精神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