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丰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2025年09月07日 00:00 上海
二、修面 接下来要开始修面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修面。 陈师傅端来一条长凳,自己侧身在凳子的一头坐下,拿着剃刀的右手朝着外面,左手拍拍凳面,招呼我坐在长凳的另一头,背对着他顺势仰面倒下,枕在他的大腿上。我睁开眼睛,陈师傅的脸很近,距离不到一尺。
用热毛巾敷面一二分钟以后,陈师傅不用剃须膏,开始给我剃胡须。他的手势熟练而轻快,唰唰唰的一阵响,比我平时自己对着镜子用剃须刀来剃胡子,要舒适多了。
锋利的剃刀刮完了双颊,开始爬上鼻梁和眉心,接着在额头上游走。眉毛上、眉毛下、眼皮下,伴随着轻微的“嗤嗤”声,剃刀好像刮去了我脸上的每一根汗毛。我想,修面就是刮脸,现在脸上已经全部刮过,应该结束了。也许是陈师傅觉得我动了一下,知道了我的想法,他轻声说:“不要动,快好了。”
剃刀开始刮耳朵的背面、耳廓的里面,剃刀在耳朵的边缘上走过。那剃刀直到刮干净我的脖子之后,才离开了陈师傅的手。
我想要起身,陈师傅拍拍我:“还有一下下就好。”他随手拿起一把很细的小刀伸进耳朵里去绞耳毛,那“嚓拉拉”的声音特别清亮。绞完了耳毛,又绞鼻毛,接着他换上了一个掏耳勺,开始仔细地给我掏耳朵。在记忆中,过去哪怕是母亲给我掏耳朵,也没有陈师傅现在的手法那么好。
我还想多呆一会儿,陈师傅说:“好了。”
我挺身坐起来,精神一振,感觉无比清爽,这第一次修面的体验真不错。转念一想,我得赶紧付钱了。
如此享受了几次修面以后,我不由得想到,自己不会修面,而寿仁他们来找我剃脑,虽然一年节省了六元钱,却因此失去了修面的乐趣,实在是可惜了。
又过了一年,陈师傅终于说服我,高价把我的那把理发推剪买走,达到了他的目的。他高兴地说:“我们村里上海佬带来的推剪,早就给我收走了,就里陂上村你老夏的这把最难收。”
寿仁他们几个人只得和我一样,成了陈师傅的顾客。
从那以后,我在享受陈师傅周到服务的同时,略微有些遗憾地发现,他对我的服务热情和工作质量,都稍稍下降了一点。
每逢插秧或者割稻的农忙季节,为了抓紧时间,陈师傅会带着工具来到田头,为我们剃脑修面。这时候,在田里劳作的每个男人都很高兴,我们不但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喘一口气,伸展一下劳累多时的腰肢和手脚,更可以藉着修面,好好地享受一番。
“老夏,到你了!”陈师傅远远地喊道。
我坐在田头的木椅上,照例围上了熟悉的蓝色围单,那围单熟悉的味道里,一股稻田里特有的清香掺杂进来了。修面的时候,我仰望着蓝天上缓慢飘动的白云,听着剃刀在我的脸上“咝咝”地游走,有时还会传来一二声使役耕牛的吆喝声。那是多么的放松,又是何等的惬意。
只是这一切太过短暂了,陈师傅已经站起身来,大声地喊着下一个村民的名字。我不得不下田去工作了。
回上海探亲的时候,我到父亲常去的那家级别较高的店里剃头。一进这家店,感觉就是不一样,亮畅的店堂里干干净净,满墙的大镜子明晃晃的。剃头师傅用毛巾利索地掸两下专用的座椅,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给我围上了雪白的围单,然后问道:“照原样?修面伐?”
“照原样,剃头加修面,来全套。”我盼望着能够在上海享受修面时的适意。
剃头、洗头,师傅把座椅放平,我仰面躺着。热乎乎香喷喷的毛巾来了,比乡下好得多。接着是涂抹剃须膏,这也是农村没有的。理发师开始修面了。
我突然感到有一丝疼痛,头不由得动了一下。师傅说:“咦,侬的胡子不多,倒是韧刁刁的,不好剃。”
到最后,我等着绞鼻毛和掏耳朵,可是没有等到。我开始暗暗地怀念乡下给我修面的陈师傅了。 回到家里仔细地照镜子,发现我的下巴上有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破口,那是上海师傅的剃刀留下的痕迹。我又怀念起了农村的陈师傅,他的剃刀虽然式样老旧,却从来没有割破过我脸上的皮肤。
按理说,上海的剃头师傅和乡下的陈师傅一样,都是经过多年的学徒生活,才学到了修面这门手艺。可是我总觉得陈师傅的技术更好一些。我想到,共产党来了以后,上海的学徒不管好坏,只要学满三年就能出师。相比之下,乡下的学徒有时要学四到五年,直到师傅觉得不会损坏自己的名声了,才放心让徒弟自立门户,独立操作。(不排除有些乡下的师傅故意不让学徒出师,可以减少一个竞争对手,同时能够多占有一些学徒的劳动。) 还有,上海的剃头店里,各种设备高档、大气、上档次,剃头工具先进、整洁、又多样。也许正因为设备和工具好了,有更多的竞争优势,即使修面的手艺马虎一点,也能过得去。就这一点而言,我不禁联想到其他的行业也有类似的现象。比如医院里有越来越多的医生,他们越来越依赖各种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来为病人作各种检查,然后根据检查结果给病人诊断和开药。这样一来,医生个人的医术高下,似乎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
1989年底,我和女儿揣着国家允许调换的总共六十多美元,来到了美国,和正在读书的马立平会合。有种通俗的说法,过去我们到农村是“土插队”,现在几乎是身无分文地出国,可以算作是“洋插队”。拖家带口“洋插队”的留学生经常会自嘲,说自己是“五大员”:买辆旧车,成了驾驶员;到中餐馆打工,成了服务员;回家带孩子,成了保育员;拿起锅铲,成了炊事员;给家人剃头,成了理发员。
二十年以前我带到里陂上村的那只棕红色箱子,1989年仍旧跟着我开赴美国,那箱子里又躺着一把崭新的双箭牌理发推剪。从那以后,立平开始学着用推剪给我剃头,成了家里的理发员。
略微有些遗憾的是,立平不会修面这种高级的技术活,美国的理发店里又似乎没有这项服务,我很久没有享受修面的乐趣了。 等我过了几年再从美国回到上海时,大多数的剃头店里已经和国际接轨,取消了修面这项传统服务。
我想起了好像是某本书上一句幽幽的话语:“世人不闻《广陵散》,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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