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丰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2025年04月15日 00:01 上海
有时候两个村妇争吵不休,要动手打架了,可是有一方比较机灵,她想到平时骂人泄愤时说的“拿屎鞋打的”,会早早地准备好一只布鞋,在鞋底上抹上一点小孩的大便。只要一亮出这超级武器,对方一定落荒而逃。我开始很困惑,为什么对方那么害怕,一定要逃呢?村民解释说,一旦被“屎鞋”打到了,就要倒霉一辈子,永远不得翻身。所以遇到“屎鞋”,哪有不逃之理?但那只是妇女的招数,我没有见过男人亮出“屎鞋”来打人。 许多村民会自己编草鞋。我曾经到鹿冈商店花九分钱买了一双草鞋穿,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草鞋特别不经穿,我那双草鞋五天就穿烂了。村民周恩绍说,即使是他做的最好的草鞋,最多也就能穿五六天。
最新潮的鞋是有搭攀的塑料凉鞋,晴雨两用,只是不能下水田。上海的塑料凉鞋款式多,质量好,价钱也便宜,只要两三元钱就可以买一双。我回上海探亲时,会帮村民买几双塑料凉鞋带回里陂上村。
渐渐地,没有后跟和搭攀、穿脱方便、价钱便宜的塑料拖鞋开始流行起来。拖鞋不怕太阳晒,不怕大雨淋,踢踏着拖鞋到田头,两脚一甩就下了水田。上来的时候,带着泥污的双脚往拖鞋里一插,再伸到水田里涮几下,拖鞋和脚都干净了。但是穿拖鞋不能走在泥泞的路上。踢踏踢踏,拖鞋会把泥泞道路上的泥浆翻起来,溅到身上,甚至翻到脑顶上。
在平时,我上山砍柴一定要穿鞋。如果赤脚的话,踩到山上的尖锐的竹桩或者柴根,很可能会扎伤甚至戳穿脚底板。而一年一度的去几十里外的白珠水库掮竹,是我望而生畏,而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每逢掮竹,我一定是穿上最结实最防滑的胶底解放鞋。
里陂上村民从来没有见过皮鞋,他们的传说中,鹿冈的财主家里有一种“牛皮钉鞋”,专门在下雨天穿的。我请村民张春茂描述这种鞋的样子。他自称见多识广,却也只是听说,没有真正见过。他东拉西扯说了半天,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想像不出这种鞋是什么模样。
有一次,突然看见村前大队的曾书记穿了一双崭新的黑皮鞋在鹿冈走路,我很吃惊,这毕竟太少见了。可能是鞋子太大的缘故,他每走一步,鞋跟往下脱,脚跟往上露,“托落托落”地响,十分引人注目。我问老曾:“是托上海知青买的吧?花了七块六角五?”
“你怎么知道?”老曾很惊讶。
我说:“这是近来上海最多人买的皮鞋,简称‘七六五’。你应该把鞋带再绑紧一点。”
“我那里的知识青年也这么说,可是绑紧了鞋带,脚不舒服。”
“那你不是把皮鞋当作拖鞋来穿了?”
我和老曾都笑了。 后来又一次在鹿冈见到他,黑皮鞋显得旧了,鞋带也绑紧了。曾书记学会穿皮鞋了。
记得我第一次穿皮鞋是在五岁的时候,母亲让我试穿一双棕色的皮鞋,那是父亲从美国带回来的。穿上不到十分钟,皮鞋把脚夹得很难受,母亲同意我脱下来,再也不穿了。
第二次穿皮鞋,是在我三十岁那年,回到上海工作以后,买了一双和当年曾书记穿的同样款式的黑皮鞋。虽然上海人对这种皮鞋的简称还是“七六五”,实际上却花了我九块六角五分钱。
掮竹
里陂上村的生活和生产中离不开竹子。
日常生活中,无论是吃饭用的筷子、捞饭用的灶捞、盖在饭甑上的汽盖、放剩饭的饭篮、晾晒衣服的竹篙、晒东西的晒箕和肚箕、筛米的米筛,还是头上戴的大小不一的斗笠,捉鱼时戽水的戽斗和放鱼的篱子、捉黄鳝的笱子,放松光的扁篱、作客时提的腰子篮、床上铺的篾席、姑娘们出嫁时带的针奁,都是竹子做的。
而生产上用到大量的篮攀、箩、撮箕、晒簟、谷筛、打禾桶的折子等等,更是需要很多毛竹。
可是里陂上村没有竹山,缺少制作各种竹器的原材料。 还好我们先锋大队的巷口村有一户地主,曾经在永丰、峡江和新干三个县的交界处有一片竹山,坐落在沿陂镇白珠村的白珠水库后面。里陂上村就用这个名义,去那里砍伐毛竹掮回来(掮竹),以满足村里的用竹需求。
去白珠水库掮竹很辛苦,光是来回的路途就要六个多小时。更不用说回来路上的那三个小时,肩上还压着沉甸甸的毛竹呢。虽然每个村民都知道自己的生活离不开竹子,可是谁也不愿意去掮竹。
于是每年会有这么一天,村里规定,凡是拿六分工分以上的劳动力,不分男女,一律要去白珠水库掮竹。有人很会钻空子,他们到了竹山上,专门挑轻细的竹子砍了掮回来,也可以记一天的工分。为了防止这一点,村里进一步规定,要按照掮回来的毛竹的重量来记工分:七十斤毛竹记十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去掮竹的前一天,我磨快了砍竹子的毛镰,从箱子里取出了我平时不穿的那双最新最结实的胶底解放鞋。
村里为了鼓励大家去掮竹,经常是一大早就免费提供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让那些去白珠水库掮竹的人吃饱了再出发。我们哗哗地吃饱了早饭,我赶紧换上了特地准备好的解放鞋,肩上搭一条擦汗用的毛巾,斜挎一个仿制的军用水壶,取出我的那根齐肩高的“丫”字形撑棍,戴上斗笠,手提毛镰,跟着大伙出发了。
我们从里陂上村出发,走山路到水东村,然后横插,一路经过吉江、司背、枧田、麻江、李山,最后从白珠村的边上进山,到达白珠水库脚下。接下来,我们要沿着水库的溢洪道,一路往上爬到坝顶。
白珠水库的溢洪道是一段平整的水泥斜坡,坡度45度左右,长度大约有五十米。躬着腰奋力往上爬的时候不觉得怎么累,我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抢先到了坝顶。我松了一口气,转身往来路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他人正在陆陆续续往上爬,还在溢洪道最下面的人看起来是那么小,相比之下我们好像是在天上。一想到待会儿我必须掮着毛竹从这溢洪道走下去,背脊开始发凉,浑身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头也开始发晕。
穿过白珠水库大坝,绕到永丰、新干、峡江三县交界处的附近,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山,满山都是碗口粗细的毛竹。
没有人知道真正属于先锋大队的那片竹山在哪里。大伙进了竹山便分散开了,各自寻找着自己中意的毛竹。
做各种竹器必须用陈年的老竹。当年的新竹的颜色比较偏绿,竹节处有一点发白,这样的竹子不能要。陈年的老竹的颜色是绿中带一点黄,比较亮。 尽量选大的竹子,既是为了出篾率高,可以多打一点竹器,也是为了要多拿点工分。
我远远看中了一根又大又亮的老竹,满心欢喜。待得来到近前,左手搭住竹子,仰起头来顺着竹子往上看去,顿时失望了。这竹子的竹梢断了,可能是被上一年的积雪压断的。这种竹子连篾匠也破不开,已经属于废竹了。
竹林里到处响起了清脆的“当当当”的伐竹声和毛竹“嘎啦啦”的倒地声。
我又选中了一根竹子,可惜有点弯,不能要。前一年我就是砍了一根有点弯的竹子,上了个当。那次竹子刚上肩的时候,我掮在中间,因为竹子的两头往下,在平地上走的时候感觉特别平稳。可是到了一段“凹”字形的山路上,我还没有走到“凹”字的最低洼处,竹子的两头就都碰到地面,我的肩膀掮不到竹子,竹子搁浅了。我只好用双手托起竹子的一头,让它离开地面,用力往前推送,好不容易才拖着竹子脱离了窘境。
最后,我匆匆忙忙选了一根中等大小的笔直的竹子,砍倒以后顺着竹梢的方向削去竹枝,截断竹梢。
我把竹子掮在右肩上,又用左肩上的“丫”字形撑棍的上部带住竹子,左手压住“丫”字下面的那一“竖”,利用杠杆原理,让左肩也承担一部分竹子的重量。竹子虽然不重,但是很长,我必须小心地慢慢下山。
我还没有走出竹林,就遇见村民周恩绍在训斥她的女儿:“你怎么能随便砍了一根竹子不要,又另外砍一根?”
“我是得见旁边的一根竹子更好,所以才……”恩绍的女儿辩解说。
“你这样是浪费了一根竹子。以后要选准了竹子才能下刀,砍了就不能反悔。记住了!”
恩绍说完,把女儿丢弃的那根竹子绑在自己砍的竹子上,两根竹子一起掮。周恩绍是里陂上村数一数二的好角色,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清晨挑上120斤重的一担米,到四十多里外的永丰县城去卖米,做“米粜(读音‘跳’)”,当天来回。
我们掮竹到了白珠水库的坝顶,要下溢洪道了,我特意穿的解放鞋要发挥作用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住砰砰的心跳,开始往斜坡上迈步。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两三步的地方,千万不能再往下面看,那样我会头晕心慌的。我的身体尽量往后倒,同时保持肩上竹子的平衡,一步一步往下走。解放鞋很新,胶底的摩擦力很大,所以一点也不会打滑。
我平安地下了白珠水库的溢洪道,心里很得意,也很满意。 白珠村前面的一段简易公路是我们的集合地点。我取下左肩上的撑棍,竖在身子前面,用手扶着,那“丫”字的三杈点正好到胸前。把右肩上的竹子搁在撑棍的杈上,让身后竹子的一头着地。这样一来,我的双肩和双腿全部解放了,浑身一阵舒服。用毛巾抹一把汗,喝一口水壶里的水,摘下斗笠猛扇几下,再小心地点上一根香烟,狠吸一口,感觉就像到了神仙的境界。
我们开始聊天。村民张春茂说,他今天刚进竹林,不小心一脚踩在一个枯朽的毛竹桩上,连鞋带脚陷了进去。他拔出脚来,没想到那竹桩里出来了四条小小的毒蛇“青竹标(竹叶青)”,吓得他立即蹦开了。
“还好那四条是没长大的小蛇,要不然我今天就……”张春茂一边抽烟一边说。
旁边的村民张寿仁马上打断他:“你去年就说过这事。你这究竟是哪一年?”
“好……好像是去年。”春茂眨眨眼睛,磕了一下他的竹烟斗。
大伙都笑了起来。
等人全部到齐,我们掮起竹子,一个接着一个,“浩浩荡荡”地出发回家。知青薛志民走在我后面。
山路时常会弯弯曲曲,我到了一个山势往里凹的转弯处,肩上竹子的前后两端都紧贴着左边的山壁了。我知道,如果这个弯再紧逼一点,我的竹子再长一点,就无法通过这个弯道,就会连人带竹子掉下右边的山坡。我紧张地迈着脚步,小心翼翼地控制肩上的竹子。好了,终于通过了这个弯道,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我身后有人大叫起来:“老薛,薛志民!”原来是薛志民的竹子砍得太长,他没能转过这个弯道,连人带竹跌下坡去,急得跟在他后面的村民叫喊起来。
我赶紧停下脚步,放下竹子。还好那山坡不是很陡,薛志民一骨碌爬起来,先找到跌落了的眼镜,再抱起竹子伸给我,让我接住。他爬回到山路上,居然毫发无损。
等我们掮竹的人马在下午回到村里的时候,距离早饭已经有六七个小时,大伙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好在村里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吃的饭。
我掮的竹子一过秤,只有五十四斤,还不到八个工分。薛志民的竹子有五十六斤,他拿了八分。要是薛志民在山上把竹子截得再短一些,他就会像我那样,既不会拿到八分,也不会跌下坡去了。
第二天,我把掮竹时穿的那双解放鞋刷洗干净,晒干收好,准备在有像掮竹这样重大事情的时候,再拿出来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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