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是1970年4月4日乘着“知青专列”坐着硬座离开的上海。绿皮火车轰隆,轰隆,一路向北,过了长江,又过黄河,出了山海关,再到龙镇,真的好远呀,足足开了三天三夜。
4月7日,大客车从龙镇把我们拉到了瑷珲公社时,四周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坐落在黑龙江边的瑷珲公社是个什么模样?乱哄哄的人群中,只听到有个声音在人群中高喊:“到松树沟插队的快到这里,松树沟的,松树沟的……”在一片喊叫声中,我们坐上了妇女队长赶的马车,离开了瑷珲公社的大院,星夜直奔的松树沟。
刚开始插队,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总埋怨68、69届初高中毕业生“一片红”,没有选择,唯有下乡,感到不公,整天想着要回家,因此并没有在意过那个瑷珲。即使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去公社粮库送公粮,也无意去这条中苏界河一一黑龙江边遛个弯,看看风景,散散心。
我在松树沟插队八年,其实我和瑷珲还是有过深刻联系的,虽然它算不上是我的精神财富之源,但是瑷珲无疑也构成我蹉跎岁月的一部分。
1971年6月,瑷珲公社又恢复了中断了几年的公社运动会,松树沟大队义不容辞必须要参加的。很多知青都报名了,有报打乒乓的,也有报短跑的,东队的队长孟宪明和连锁他们都报了拔河,我喜欢踢足球,可是没有这项目,也就作罢了。
一天晚上,孟宪明走进我的宿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费,有个长跑20公里项目,你敢报名参加吗?”
“报名,有啥不敢的!”血气方刚的我立刻一口答应。那时我也不懂,长跑就是现在的马拉松,20公里也就是现在的半马。我没有半点长跑的基础,不知天高地厚报名参赛了。
离开赛还有半个月,每天收工回来,我就开始做长跑训练,就在松树沟学校的操场边转圈跑,跑到天黑才回宿舍休息。
也就是在开运动会的前十天,我搭坐松树沟供销社去进货的马车到了江边,才初识了瑷珲公社。
初识瑷珲,与其说它是公社小镇,还不如说它更似一个“小站”,这里没有半点古朴与喧闹。“小站”沿江不足一公里,既是公路也是街道,再加上通向我们松树沟方向的半条街,构成T形状。道路上少有车辆,除了马车,还是马车,沿江公路两边最大院落除了一个是公社办公的院落,另一个大的院落就是公社斜对面的卫生院了,卫生院进进出出看病的人还是有的。
公社院落的左边有一扇小门,可以直通黑龙江边,回头看临江的院墙很高很厚,依稀可见历史的古韵,门头下鲜红的四个大字“人民公社”在青砖的衬托下光彩独目。
瑷珲的街上没有一间楼房,唯一最高处,就是矗立在黑龙江边的那座高达三十米的边防瞭望塔。通向我们松树沟的街两旁,公社机管站是整个江边最大的院落,供销社是街上最大的商店,对面绿色的邮局,算是最好的建筑了。唯有T形街口,街边几家小饭店,生意还是不错的。
初识瑷珲,它人少,又孤寂,我想,这大概是“珍宝岛事件”后,与中苏冷战有关,诚然,它就是那个岁月的一个缩影!
四
瑷珲运动会开幕这一天,松树沟老老少少全都涌向江边的瑷珲中学,十几辆马车形成浩浩荡荡的马车队,松树沟的宝贝疙瘩一一“丰收35”胶轮拖拉机,拉着妇女也出动了,她们就是我们松树沟的妇女“啦啦队”。
这天,瑷珲彻底火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参赛队伍,满大街上都是人,小饭店客满,树荫下站满人,供销社柜台前也围满了人,据说这天冰棍都卖的一根不剩。中断了好几年的运动会重新举办,这对全瑷珲公社的父老乡亲来说,就像过节一样喜庆与开心!
蓝天白云下的瑷珲中学操场显得很大,远处角落边那几棵又粗又大的松树直矗云天,边上搭了个救护站。万事俱备,运动会秘书长孟宪军手举着发令枪:“啪”地一声枪响,我与20公里长跑其他赛手,便一起冲出了瑷珲中学的起点……
那时的我,傻傻的一个劲地跟着大家沿着公路向黄旗营子奔跑,跑了不到6公里,我小腿便开始抽筋,呼吸也感到困难之极,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路上……
醒来时,我已经在瑷珲中学临时搭建救护站边,背靠着一棵很大的松树,身边看护我的正是我们松树沟的赤脚医生一一王胡。王胡看到我苏醒便拍拍我的脑袋说:“小费,你虽败犹荣,勇气可嘉,以后没有金刚钻,千万别揽这瓷器活。”
事后,王胡医生告诉我,我背靠的这棵大松树,却是见证瑷珲屈辱历史,最古老的樟子松。古松高约20米,直径70多厘米,要两个人才能把它合围拥抱,瑷珲的老人们口口相传,这棵古松树最少有180年。
平生第一次背靠这棵“见证松”,也是第一次见识古松,于是,我开始对瑷珲古城的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
这棵古松树,它见证了清政府在瑷珲古城签下的《中俄瑷珲条约》,这是一段凝重的、屈辱的、血腥的、悲壮的历史!它同时也见证了1945年苏联军队的炮弹,炸响在了魁星阁的顶层,这座几乎和瑷珲城同龄的标志性建筑,顷刻间化为一堆瓦砾。
1975年6月,动工修建瑷珲历史陈列馆时,才在原地竖起一块“魁星楼遗址”木标牌。
瑷珲现在傲然屹立的魁星阁,也是我们知青返城后,1983年照原样复制重建的。
色彩与万物的一一对应是无比神奇的。
这天,一条黄砂堆成的公路,长跑时让我跑的几乎呕吐,最后晕倒,而这一条墨绿色的黑龙江,却能让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并且,立即产生与江水亲近的渴望。
也就是说,那清澈的墨绿色,减除了我与瑷珲的距离,使我心甘情愿地成为瑷珲的一部分。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所以,自然中的一切,都在最深处合乎人的本性。
在那个年代,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渐行渐远,人被蛊惑,被分裂,被孤立、被分类。那时一个人的内心无论怎样强大,都不可能与那个时代对抗,如你很普通,也没有很硬的家庭背景,也没有关系可以帮到你,那么你想上学,想招工都是很难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知青,在那个年代要想摆脱自己的命运,企图改变困局,唯一的选择,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回到起点上,好好劳动,暂且在心安处,安顿自己,才能从中找到出走的机会。
这天,我在黑龙江边发呆的每一秒钟都是放松开心的,许多被遗忘的事物浮现出来,我也借此悟出了许多,瑷珲,它不是一个外部的世界,而是关乎我命运,很重要的一部分!
此后的知青岁月的日子里,我除了静下心来劳动,再就是看书,写作,记日记,我下乡时只带去了《猎人笔记》和《金蔷薇》,这两本书,我看了无数遍,有些段落还能背诵出来。
在边陲松树沟插队的岁月,我确认了自我价值的重要方式,我全部的自尊,也就在写作中因此而生。
从此以后,我只要有机会到瑷珲,总要独自坐在黑龙江边发呆冥想。这条墨绿色大江,以它巨大流量,弥漫我整个身心,并借此与江水产生过很多次共震与激荡。
责任编辑: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