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9 来源:新民晚报网 作者:王宗仁
王宗仁
老故事不会老,因为它能流传。
我说的八个上海姑娘的故事,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年了。每回想起和她们相处的日子,收获的那种难能可贵的感动,今天依然在我胸腔怦怦地激荡。
准确地说,她们是八个女军人,野战医院建院初期的护士。那年盛夏,深藏在山野群峰中的几栋白色楼群,深情万种地接纳了她们。虽然她们头戴草帽脚蹬溅着泥浆点子的工作服,挽着裤腿,可是一旦换上有点过大的军装,照样透露出女军人特有的英姿。秦巴山区相比上海,可谓天壤之别的另一个世界。“仰望一线天,俯视路盘山。寒风咬透骨,夜半难入眼。”可是,她们的军容风纪像当初身居闹市一样整齐、俊美。清一色有棱有角的绿军装,军帽上的八一军徽闪射着忠诚豪迈的光泽。护士的职业让姑娘们养成了恬静、轻快的性格。她们轻盈的动作像夏日细雨和风轻抚树叶、枝条,或者有风无雨时阳光洒落的静音。
野战医院护士终年必须默默无闻地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学习、训练火线上救护伤病员的业务。她们像点燃的灯亮在远方荒野的星空下,外面的繁华世界几乎与她们无关。她们给山外的父老姐妹写信,地址只能写山外某地的信箱,来往信件要军邮人员转递。习惯了,心里满满地装着胜利,其外都风轻云淡。
埋头拉车,花香自来!
我下决心要采访八个姑娘的因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她们来自上海。但是,当八个姑娘出现在我面前时,让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没有一个是上海本地人。廖永红、任和芬、朱晓红来自天府之国;王巧凤、沈亚琴、吴意红从江苏入伍;陈永文、许颖珍出生在浙江。她们从五湖四海聚集在一起。大概她们看出了我的惊讶,便众口归一地说:“阿拉都是大半拉上海人,三年上学是在上海五角场军医护校度过的。你瞧校徽!”说着廖永红撩起衣襟亮出军衣上的校徽让我看。两年前,她们一次又一次写申请书才争取到了优先分配的这8个名额。廖永红是共产党员,其他几位姑娘都是共青团员。百里挑一!小廖的话代表了八姐妹的心声:“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都是特殊材料构成的,祖国人民给我们身上注入了党的阳光,让我们在那些眼下还暂时寒冷偏僻的地方闪光发热!”
交谈中,她们总是不时地把野战医院称为“小上海”,话语里满是自豪感。我问:“小上海?从何说起?”她们没有正面回答,却兴致浓浓地说起了院里的一条条路。刚进山时,医院建起不久,一些房子的脚手架还没有拆除掉,龇牙咧嘴地顺墙歪着。院里几乎没有一条成形的路,哪怕落一场小雨,满院的坑洼处就溢成了墨盒子,人整天要脚不离雨鞋,裤腿被泥浆溅得像老牛嚼过一样湿漉漉皱巴巴。走路时稍不留神,一迈脚另一只脚上的鞋就歪进了泥浆里。
这一页旧黄历已经翻篇了。现在院子里修整得跟公园差不到哪去,该有草的地方铺上了草坪,该长树的地方栽上了树苗。中央花坛里栽植着从秦巴山区移植来的花花草草,把院区装点得皆是春天的精神。有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好像蒲公英,在这深远的大山里它早早地就撬开春天的门,那茸茸的花冠很像天真活泼的姑娘的脑壳,两片叶子分明似两条搭在肩膀的小辫子,姑娘们把这小草取名“黄毛丫头”,太形象了!院里那一条条铺垫起来的路,通往病房、办公室、食堂、宿舍……每每有汽车或人力车从这些路上欢快地碾过,给整个医院都增添了勃勃生机。不知是谁的主张,从山里捉来蝈蝈喂养在砖缝里,每到夜晚吱吱唧唧鸣叫起来,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整个路都仿佛活跃起来,有了生命!
在医院挥镐抡锹的人群中,还有一位年轻的海军少尉军官,他是小廖的未婚夫小吴。他正在休假,特地从东海舰队赶到山里来探望小廖。他撂下拉杆行李箱就给正在干活的八个姑娘当了帮手,且净挑力气活往自己肩上扛,拉车他驾辕,栽树他刨坑。他也是从农家茅草屋里滚爬出来的乡间苦苗苗。来山里不久,他的心就被拴住了,和小廖一商量,索性婚礼不回上海办了,就在医院举行。新建的医院要诞生一对年轻军人的婚礼,太有纪念意义了。小廖在护校学习时被评为上海市三八红旗手,来野战医院后在外科代理护士长,工作很出色,又被评为陕西省安康地区三八红旗手。小廖和未婚夫诚恳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我急于赶回北京开会,只好留下这个遗憾。不过,我当时答应要为八个姑娘写一篇散文。少尉军官提出建议,如果写散文最好刊登在《新民晚报》上,他很喜欢晚报“夜光杯”版面的文章,又多次在这张报纸上看到我的散文。我满口答应。兑现这个承诺晚了四十多年。不知少尉军官和八个姑娘如今在何方忙碌,能否看到这篇迟到的短文?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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