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 来源:选自《春歌秋韵》作者:张抗抗
水泡子
前面曾经提到过的水库,北大荒的人管它叫“水泡子”。
“水泡子”围了堤,修了闸,就成了水库。其实,还是个“水泡子”。
怎么是“水泡子”呢?它明明是一个湖,一个美丽的小湖。
水不深,浪不大,湖面是灰绿色的,岸边有茂密的柳茆和灌木。风和日丽的日子,湖上飘着朵朵白云的倒影,就像一幅巨大的油画。
既然有湖,湖边就一定有野鸭蛋,也许还有天鹅。
去北大荒之前,读过许多关于北大荒的小说。满脑子都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神奇传说。到了鹤立河农场没几天,就到处向人打听哪里能捡到野鸭蛋。人说八里地外的八分场那边,一个“水泡子”接着一个……
心里激动万分,渴望的目标终于出现。于是刚到了第一个休息日,就迫不及待地邀了同伴儿,直奔“水泡子”而去。
天边有一片模糊的黑影,像一座黑色的高墙,人说那就是水库的方向。在那条黄沙路上走了许久,太阳顶头,快把人都晒蔫了。高墙越来越近,黑影渐渐发绿,却原来是一大片密密的松树林。从树林子里吹来的风是凉的,阳光下的风是热的,一阵凉风一阵热浪,就好像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
过了树林子,远远地望见了一大片亮晶晶的水,在原野上一闪一闪的,像一面镜子。走近了,清清的水面上竟然浮荡着一串串的小叶片,开着白色和金黄色的小花。那叶片的形状像菱角叶,花形像缩小的睡莲。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撅了一根树枝去捞,却从水下带出来一串湿淋淋的小“青蛙”,糖块大小,呈三角状。惊喜得大叫——果真是菱角!北大荒竟然有菱角!
那菱角的皮嫩,剥开了,里头却空空如也。同伴说:“想必北大荒天气寒冷,菱角未等长成,就被秋霜和雨雪冻僵了。只有菱角而没有菱肉,不算不算。”
“水泡子”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知名的小鸟忽地从头顶掠过,草丛里有小虫子发出好听的叫声。沿着“水泡子”边上的小路,往湖湾的深处走,密密的青草像波浪一样随风起舞。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湖滩上,出现了一只灰色的大鸟,高脚长颈,脑袋小而黑,无冠,硕大的翅膀边缘,白色的羽毛上镶着一圈黑边,尾巴却不成形。它正用一只脚站在浅水中,一只脚勾着,垂下脖颈,伸出它的长喙,在水面上搜寻着什么。
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我们大气儿不敢出,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是一只鹤!我想,我见到真正的鹤了。这是鹤立河。
悄悄地接近它,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不知是不是我们惊动了它,它忽然把脑袋抬起来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从容地张开了那两扇巨大的翅膀,悠悠地拍动着,我能听见它翅膀扇起的呼呼风声。它的另一只脚也垂直下来,两只脚并在一起,在那个瞬间里,身子腾空而起,脑袋向上扬着——飞起来了。它飞过幽幽的湖湾,朝着湖的更深处飞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芦苇丛里……
我傻傻地看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呵呵,真的是北大荒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形似灰鹤的大鸟,总喜欢长久地站在水边,耐心地等着鱼游过,啄而吞食。所以,当地人管它叫“老等”。“老等”非鹤,而是一种鹭鸟,到了秋天也往南飞,春天归来。
看过了“老等”,就开始寻找野鸭蛋。一腔热血和满心期待,以为北大荒的草甸子里、水边湖滩,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野鸭蛋,就等着我们专程从杭州到这里来捡。口口声声说的是建设边疆,心里梦里想的却是野鸭蛋——如此看来,上山下乡的动机,实在不算太纯正。
我们的手里拿着树枝,小心翼翼地扒拉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一丛丛灌木、一堆堆草棵子地搜寻过去,希望眼前能突然出现一大堆白花花的野鸭蛋。我们走遍了近处的湖滩,走得汗流浃背,仍是一无所获。就连想象中会从我们眼皮底下惊飞的野鸭子,也竟然没有一只。希望在逐渐减小,野鸭蛋仍是毫无踪影。不仅没有野鸭蛋,连一根遗落的野鸭毛都没有啊……若是再往前走,前面就是水草相连的沼泽地了,不知深浅的“水泡子”里,立着一丛丛绿油油的“塔头墩子”,每个“塔头墩子”之间,也许就是深不可测的陷阱,一脚踩空,就会有没顶之灾……
脑子里闪过了关于沼泽地的种种可怕的传说,只得望草滩而却步,忍痛放弃了野鸭蛋。同伴儿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现在都是7 月份了,野鸭蛋早都孵成鸭子了,明年要早些来才是。”
没有野鸭蛋,只好去抓鱼了。
在二分场场部生活区旁边的小河沟里,见过一群农场职工的孩子们摸鱼——人蹲在水中,不言不语的,忽然手中就抓着一条鱼站起来,一会儿工夫一条,就像从自家的菜园子里摘茄子,那么轻松方便。
我们也来抓鱼吧,不是说北大荒“瓢舀鱼”吗?
一条细细的河沟里,水深过膝,眼看着尺把长的鱼在悠悠地游动,背上有浅褐色的花纹,像鲫鱼又像鲤鱼,叫不上名字。不过鱼是真的,就看你怎么把它们弄到手。鼻尖似乎已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急急脱了鞋跳到水里,那些鱼却像精灵一般,呼啦一下全都不见了。水让我们搅浑了,浑水可摸鱼,然而摸来摸去,手里除了水还是水。偶尔似有滑溜溜的鱼尾从掌心穿过,死命一掐,一出水仍是两手空空。摸了好半天,精疲力竭的连根鱼苗都没捞着……
正恼恨地盯着水里看,忽见河岸边上的水草下,有一只只半透明的小虫子在动弹。它们有长长的须子,动作很敏捷,一蹿一蹿的,但总在原地活动。
“那是虾呀!河虾!”我们欢叫起来。没想到北大荒的“水泡子”里,真会有虾!
怎样才能把它们逮到手呢?连一条鱼都抓不住,何况是虾?!
忽然想起了随身带着的小竹篮子,那是从杭州带来的,今天带着它,本是为了装些食物和水。就用它试一试吧,竹编细密,正好用来代替渔网了。
用竹篮子捞虾,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每次把竹篮子从水里拎起来,篮底上总有几只两寸左右长的虾在欢蹦乱跳,几乎每一竹篮子都不落空。看来北大荒人不喜食虾,把那些虾养得憨厚迟钝,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已经捞了满满一饭盒的虾,真让人惊喜万分!
那次去“水泡子”,由于捞了一饭盒虾,也算是满载而归了。回到连队宿舍,用三块红砖搭起一个简易小灶,捡些树枝点上火,用杭州带来的小锅,把虾煮熟了,大伙儿都来抢,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清水河虾,过了一把馋瘾。但心里却还在惦记着那些鱼,很为自己抓不住满河沟的鱼而懊丧。
第二年夏天,雨多水大,水库都满了,开闸放水,不知怎么地就把“水泡子”的鱼都放了出来,顺着河沟流到灌溉用的水渠里,水渠里的水和鱼,又流到了稻田里。那几天,水田连队的男生都没心思干活儿了,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鱼小鱼在脚边游来游去,脚指头让鱼儿啃得痒痒而无动于衷呢?大伙儿都纷纷去抓鱼,那鱼都懒散惯了,缺乏警惕性,让人一抓一个准,一抓就是一条。收工的时候,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串鱼,眉开眼笑地就像过节似的。那几日,分场到处都飘荡着鱼腥味儿,然后是炸鱼炖鱼煮鱼汤的香味儿。会过日子的职工家属,还把鱼晒成干儿,等到冬天再吃。
其实,在北大荒吃鱼本非难事,都是让割资本主义尾巴给吓的。有些胆儿大的老职工,每到夏天的晚上,就到“水泡子”那边去,在河汊里放上一个柳条编的鱼篓子,利用水流的落差,让上游的鱼顺水“搁浅”在柳条上,再也游不走,活活地晾在那里。到了清晨,背个筐去捡鱼就成了,一捡一堆,天天都吃鱼。
到了冬天,“水泡子”冰冻三尺,正是打鱼的好时光。用钢钎在冰上打洞,若是正打在“鱼坑”里,那大鱼小鱼就像油田的自喷井一般,呼呼地自动往上冒。一会儿工夫就可装上一麻袋。等到了家,已被室外“天然冰箱”速冻了,绝对保鲜。
北大荒的“鲫瓜子”又肥又大,尺把长斤把重不算稀罕,我们以前在杭州从未见过。但我最喜食鲶鱼,肉细嫩而味鲜美,东北人用鲶鱼炖茄子,应算一绝。
水泡子边上还有许多好东西。有一年冬天,我跟着场部的人下基层,就在那个“水泡子”堤上的树丛里,有人用猎枪打到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我拔了几根野鸡翎儿做纪念,但野鸭蛋却是始终没见着。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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