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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渊/上海观察2016-06-06 13:29 来自 浦江头条
王新奎。 澎湃新闻记者 高征 资料
在很多媒体眼中,王新奎并不容易打交道,因为他经常直言不讳地说记者的提问太外行,然后反问一句:“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那天下午,在“上海WTO事务咨询中心”王新奎教授的办公室里,和他聊了两个多小时。他看看手表说,“我还要去配药,要不今天就到这儿?”我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呢,他马上爽快地说:“我们下周再约一次吧,今天聊得很愉快。”
王新奎的头衔很多,因为当过市政协副主席等一系列职务,可以称主席、会长、院长、主任、总裁等等。但我还是始终称他为王老师,这不仅因为他自1982年从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就到当时的外贸学院当老师,更因为他是上海滩知名的智囊人物,“老师”之称或更为贴切。
上世纪80年代初,时任市长汪道涵喜与年轻学者结交探讨,30岁刚出头的王新奎就经常成为座上宾。此后30多年,王新奎一直致力于为各级政府部门提供决策咨询的工作。在他看来,这项工作之所能长期坚持下来,而且取得了一些成绩,是因为始终坚持理论研究与政府决策实际密切结合,始终保持独立思考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我问他,您可是副部级的高官,还能相对独立吗?他说:“我从来没把自己当官员看,我担任过的职务除大学校长外,都是半名誉性质的。确切地说,我的角色不是官,而是僚。”
在上世纪80年代,他曾冬夜里和市领导一起讨论上海的土地卖给谁,躲进上海社科院小阁楼参与谋划浦东开发。90年代,他参与浦东开发规划的制定,讨论土地有偿出让的改革方案,研究如何完善社保体制,参与制定“迈向21世纪的上海”发展规划的制定,思考优先发展服务业的上海“三二一”产业结构调整战略。
进入21世纪,他是国务院洋山港专家论证组里唯一的上海专家,中国加入WTO前夕,受命参与组建“上海WTO事务咨询中心”,在担任上海工商联主席期间,还曾提议上海首先试点营业税差额征收改革。
到了本世纪的第二个十年,王新奎还参与了上海自贸试验区总体方案的设计。他提出的自贸试验区不能走“跑马圈地上基础设施,特殊政策搞招商引资”老路的观点,以及自贸试验区要向经济活动高度密集的区域扩区的建议,不乏远见。
王新奎是个坦率的人,他会说有些人智商有问题,也会说当年的盒饭很好吃。他聊的是一个个有趣的故事,而在故事背后,则是他对上海38年来改革开放历程的内在逻辑与未来路径的思考。
王新奎与本文作者合影,左为王新奎。
【王新奎简历】1947年1月生,浙江定海人,无党派人士,经济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历任全国工商联副主席、上海市政协副主席、上海市工商联主席、上海对外贸易学院院长。现任全国政协常委、上海市政府参事室主任、上海WTO事务咨询中心理事长兼总裁。
【对话王新奎】
改革没有铺满鲜花的道路,所有改革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
高渊:今天我们聊天的主题是上海的改革开放历程。在你的心目中,“改革”是什么?
王新奎:“改革”这个词,是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开始广泛流传的。原来不说这个词,讲的都是革命。
“改革”有它的特定含义。简单地说,改革往往没有预设的抽象目标,更没有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改革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事实证明,要想预设一个非常美妙的抽象目标,承诺一条铺满鲜花的改革道路,最终带来的结果往往都是相反的。而被现实逼出来的改革,尽管它没有美丽的词藻,没有惊天动地、激动人心的场面,但它是实实在在为老百姓解决问题。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国改革的基本要义。
高渊:1978年以前,我们的经济体制基本模仿前苏联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那套体系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王新奎:核心是价格剪刀差。简单地说,就是以很低的价格把农副产品收购上来,运到城市加工成消费品,再以很高的价格卖出去。这当中的差价,也可以说它是利润,政府以此为原始积累,推动以重化工业基础的工业化。
这是当初斯大林采用的办法。客观地说,落后国家要实现工业化,开始阶段都靠剥夺农民。除了美国不是这样,因为它的自然条件实在太好了。像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工业革命,走的也都是这条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为什么走上了战争的道路?重要原因就是把农民剥夺得没路可走了,只能把他们推到战场上去。
高渊:在那个时代的计划经济体系中,上海处于什么位置?
王新奎:这个系统有个关键点,就是必须把农产品转移到大城市去加工,因为在大城市,政府可以进行严格的集中控制。但条件是这个大城市要有一定的工业基础。上海是中国近代以来,唯一有比较完整工业体系的城市。
所以,从1949年一直到1985年,上海始终是全国的工业中心,大量廉价原料都运到上海加工成工业制成品,然后再把制成品运到全国去按计划销售。当时分一二三级批发站,绝大部分的一级批发站都在上海。你看一直到现在,还有全国各省市在上海的驻沪办事处,除北京以外,这在其他城市是没有的。这就是计划经济时代遗留下来的,当年各个省市都要到上海来拿物资、拿商品。1978年,上海上缴的财政收入曾经占到过全国财政总收入的1/8,工业产值占到过全国工业总产值的1/6,就些都凸显了上海在集中计划经济体制下的重要地位。
改革开放之初,市中心的下水道大多还是20年代建的,整座城市已经破烂不堪,这是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的。
高渊:解放后,上海一直被定位为工业城市,轻重工业一应俱全。这对上海的城市发展产生了什么影响?
王新奎:那30多年,国家对上海的基础设施基本没有投入。像杨浦这样的工业区,还是利用抗战之前搞“大上海计划”留下的基础设施。市中心更不用说了,下水道大多是20年代建的,非常陈旧落后。
有件事我印象很深。那是1971年,我在上海有色金属焊接材料厂劳动,那家工厂是当时全国唯一做有色金属焊接材料的企业。厂里的设备现在想想还觉得很恐怖,唯一一套拉丝设备是20年代日本人丢弃的废铁,重新捡来后组装一直到70年代初还在用。那时候,上海一些纺织厂里的纺织机械,也大多是二三十年代的产品。上海这座城市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已经破烂不堪了,这是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的。
高渊:上海最难的时候是哪几年?
王新奎:最困难时期是1980年到1990年这10年,因为这时全国都在改革,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到乡村企业的兴起,实行价格双轨制,原料价格逐步放开,但全民所有制企业产品价格没有放开,所以上海的企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时候,全民所有制企业采购的原材料不再是国家统一计划调配的了,执行市场价格,而产品价格还是由国家计划控制。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上海要为全国做贡献,要保证全国商品的供应,特别是消费品供应。打个比方,很多企业是花一块钱买原料,加工以后卖出去是八毛,无以为继了。那是上海最困难的时候。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上海一年财政收入是46亿元,能够用于市政建设和维护的只有6个亿。
高渊:80年代中期我正上中学,记得那时候上海一下雨就水漫金山,还常常失火,这都是城市机能老化导致的吧?
王新奎:是。有一年上海南京东路外滩附近接连发生两次火灾,一场是南京东路的汇罗公司,一场是四川路上的一处沿街商业用房二楼的居民住宅,全都是因为电线老化造成的。这些电线都用了上百年了,太老化了,电流一大,自己就会着火。
这个时候没有埋怨、没有追责,就想到必须改革。那时邓小平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讲“摸着石头过河”,讲“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道理非常简单,但每句话都讲到大家心里。邓小平又讲“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就是说能改善人民生活的办法就是好的办法。
所以说,改革都是被逼出来的,当时哪有这么多理论?也没有因为缺乏严谨的逻辑结构而争论不休,因为没有时间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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