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7日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20世纪70年代刘蟾和父母(右一刘海粟)在复兴公园
刘海粟的家,位于复兴中路和重庆南路交叉口,和复兴公园的东南门也就一路之隔。刘蟾记得,在这幢家人心中永远的“海庐”里,曾挂着刘海粟81岁时写的拓片对联,句子耐人寻味:“人莫心高,自有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须苦用机关。”
■ 记者 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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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声如洪钟。
他在家哈哈大笑,窗外边的行人都听得见。
刘海粟的家,位于复兴中路和重庆南路交叉口,和复兴公园的东南门也就一路之隔。刘蟾记得,有一次爸爸刘海粟在家打了一个大喷嚏,把正从对面公园出来遛弯的路人都惊到了。
爸爸的声音,爸爸的魁梧,爸爸的存在本身,都让孩子们感到怕。其实爸爸从来不凶他们,爸爸只是总在外工作,不常见到他们。但是孩子们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哪怕正在玩,就都放下玩具一溜烟跑远了。
也许只是因为生疏。
刘蟾是刘海粟和夏伊乔最小的孩子,生于1949年8月。打她记事起,爸爸一直很忙。
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上海美专、山东大学艺术系和苏州美专合并为华东艺术专科学校,刘海粟被聘为首任校长。新中国刚成立,处处都有可歌可泣的场景,刘海粟到全国各地考察写生,1957年,上海美术馆举行了“刘海粟国画油画展览”,展示了这一时期的创作成果,成为他艺术人生中的一个高峰。
年幼的刘蟾习惯了父亲总不在家。但她后来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段长长的父女共处的时间等着她。
那段时间,家里的境遇从高峰跌到低谷,家人不得不共处一室的时间,成为她真正了解父亲的起点。
从那时起,刘蟾不再怕父亲,而是永远永远爱着他。
这一切,就发生在复兴中路51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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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闭上眼睛,刘蟾还能立刻回想起童年居所的样子:
复兴中路512号,是一幢红砖外墙的四层楼法式花园住宅,由上海的实业家朱葆山建造。20世纪30年代,刘海粟租下这里后一直住到1994年去世。
原先,屋子的一楼是汽车间和厨房。二楼的左侧是餐厅。餐厅中央是一张西式大餐桌。桌边的墙上悬挂着两幅父亲刘海粟的绘画真迹,一幅正对餐厅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富春江严陵濑朝雾》,另一幅在主位背对的墙上挂的是油画《上海大厦俯瞰黄浦江》。壁炉架上放着的刘海粟头像雕塑,出自雕塑家沈默之手。
二楼右侧是一间大会客室。对着客厅门口的樑上,悬挂着康有为为刘海粟题写的“存天阁”匾额,在左面墙上的是一幅刘海粟年轻旅欧时临摹的德拉克洛瓦的《但丁和维吉尔》。三楼的右侧是刘海粟与夫人夏伊乔的卧室,左侧朝南为画室和书房的位置。四楼屋子的顶楼斜坡阁楼,左侧是母亲夏伊乔的画室和孩子们做功课的地方,右侧是孩子们的卧室。
此前经历多段感情的刘海粟,在1944年和印尼华侨夏伊乔在上海成婚,婚后就入住复兴中路,终于有了安定的生活。夏伊乔一直陪在刘海粟身边,不仅为刘海粟生了三个孩子,还照顾刘海粟前几段婚姻中的孩子,并让刘海粟其中一任前妻和他们一起生活,多加照拂。
家里境遇好的时候,还雇着几个工人。一位管家,一位做杂事并烧饭,还有一位男工负责帮刘海粟收拾绘画材料、装裱油画框等。但所有琐碎的事,都需要夏伊乔处理。
某种程度上,这位原本在绘画上也颇有造诣的女子,为了刘海粟的艺术生命,早早结束了自己的创作生活。孤身一人到上海的她,学会了说上海话,学会了操持一个大家族,学会了照顾刘海粟的生活、按照他的口味做饭菜,也学会了招待时常来往寓所的刘海粟的艺术家朋友,凡此种种,都落在了夏伊乔的肩上。
但在刘蟾眼里,妈妈并不以此为恼,妈妈是发自内心崇拜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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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整风运动时,刘海粟被划为“右派”,被撤销华东艺专校长职务,从一级教授降为四级教授,同时也被撤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委员会委员、江苏省文联委员、南京美协筹委会副主任委员等职务。1958年,刘海粟在南京突然中风,经学校同意后,夫人夏伊乔接刘海粟回到上海养病。
在夏伊乔的悉心照顾下,失语七个月的刘海粟终于能再开口,并尝试到复兴公园写生。但由于处境改变,原本门庭若市的复兴中路512号冷落了下来。1962年,“右派”帽子被摘,但翌年,刘海粟再度中风,等身体稍有好转。3年后,“文革”开始了。
刘海粟前后共被抄家24次。复兴路上的寓所,多个房间都被贴上封条。全家只被允许住到二楼客厅。此时,哥哥姐姐们都成年了或者参加工作,只有年纪最小的刘蟾常常留在家里。父亲是社会贤达风光时,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几乎为零。但父亲落到贫病交加的状态,倒反成了女儿和父亲相处最多的时间。
寓所内,先后有各式各样的人搬进来入住。一次,一位住在里面的住户病逝,其家人在复兴中路寓所门口挂出花圈。认识刘海粟的人经过时都交头接耳:刘海粟逝世了。
事实是,当时刘海粟一度不得不离开复兴中路,搬到瑞金路一间住处栖身。曾帮父亲做画框的男工,则去复兴中路家里把颜料画册不断偷偷取出来交给刘海粟。夏伊乔用画框和破布将房间隔成两小间,自己在门口把风。
刘海粟伏在地上,依旧还在作画。
刘海粟还顽强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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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刘蟾的手机里,还保存着20世纪70年代她和父母在复兴公园的留影。
萧瑟冬风里,三人都穿着土里土气的棉袄,缩着手取暖。虽然境遇堪忧,但都笑容灿烂。
她记得,在那些日子里,父亲不再放声大笑,却依然能每天倒头就睡。常常是在父亲呼呼大睡的鼾声中,她看见母亲夏伊乔在灯下熬夜替父亲写他的检查。
如今回想起来。刘海粟身处一个世界,而心中或许始终保存着另一个世界。
刘蟾记得,仅在1975年这一年,刘海粟就在复兴公园创作了油画写生《莲塘图》《鸡冠花》。从瑞金路回到复兴中路寓所后,“父亲喜欢带着我们去复兴公园散步,那里有个荷花池。我们走半天一定会在荷花池边坐下来。我们以为父亲只是走累了,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在观察,研究荷花的光影。那阵子他画了很多荷花,有重彩,也有泼墨。”在印染厂上班的刘蟾,这段时间跟在父亲身边,日夜相处一室,成了刘海粟几个子女里唯一学画的孩子。
刘海粟并不把眼前的处境视为人生的终结,只要一有空,照样画画看书。
1976年“文革”结束后,刘海粟又振奋精神,重燃创作热情,有时一天就能创作三四幅巨作,并与朋友学生一同讨论。虽然已年过八十,但刘海粟仍精神抖擞,四处写生,追求艺术上的再次突破。1979年6月,刘海粟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展,这是他22年后再次在北京举办展览。1979年10月,刘海粟被任命为南京艺术学院院长;11月,出席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当选为全国文联委员。这一时期,刘海粟重新和国外艺术界建立了联系,常常到各国访问、举办展览和演讲,社会影响力越来越大。
1991年,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开始筹建。刘海粟欣喜万分,表示愿将一生所作和所藏无偿捐赠国家。1992年,江苏常州率先建立了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于1993年7月奠基。1994年8月7日,刘海粟在华东医院逝世。
刘海粟走后,母亲夏伊乔就没再住过复兴中路。为了回忆这幢记载了全家生活多年的场所,夏伊乔在1996年题写了“海庐”两字,请人刻在木牌上。
刘蟾记得,在这幢家人心中永远的“海庐”里,曾挂着刘海粟81岁时写的拓片对联,句子耐人寻味:
“人莫心高,自有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须苦用机关。”
成此联时是1976年,“文革”结束这年的冬天。刘海粟生命的又一高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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