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9年09月12日 15:30:37 来源:文汇网 作者: 文汇网编辑
有关教养的几件小事。
一九二六年
三月十六日,思想家梁启超因为频繁尿血,被送上协和医院的手术台。主刀大夫是协和医院首任华人院长、哈佛博士刘瑞恒。为保险起见,刘大夫割掉了梁启超的右肾,然而,梁的病症并没有因此减轻。坊间由此以讹传讹,甚至说协和医院误割了梁启超的好肾。
消息传出来,一时舆论哗然,据说好些门人弟子想写文章抨击协和、批评西医,为老师“讨个公道”。但梁启超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可以。他对周围人说:中国老百姓刚刚开始相信西医,还有很多人在观望,旧观念还没转过来,不能因为我的病例,让老百姓再起疑惑。 三个月以后,梁启超亲自写了一篇文章《我的病与协和医院》,发表在发行量最大的《晨报》上。他这样写道:右肾是一定要割,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我们门外汉无从判断,据当时的诊查结果,罪在右肾,断无可疑。……出院之后,直到今日,我还是继续吃协和的药,病虽然没有清楚,但是比未受手术之前的确好了许多。
文章末尾,言辞更加恳切: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我盼望社会上别借我的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成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 苦心孤诣,令人动容。
他是拿自己的命为现代化做牺牲。与其说,这是他的道德境界,毋宁说这是他的教养。思想、道德是可以学的,可以放在嘴上说的,可是遭遇性命攸关的大节,教养装不出来。
一九六六年
九月三日凌晨,翻译家傅雷和夫人朱梅馥整理家中财产,发现仅有的一百一十元五角九分的现钞和两张银行存款单。
傅雷随后在遗书中写道:
现钞五十五元二角九分,请代付九月份房租。现钞五十三元三角,作为我们的火葬费用。一张六百元的存单,留给保姆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另一张三百七十元的存单,作为给姑母傅仪的补偿——她寄存在我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取去没收。
随后,傅雷夫妇从一块浦东土布做的被单上撕下两长条,打结,悬在铁窗横框上自尽。为了避免踢倒方凳打扰邻居,他们在地上铺了棉胎。
一九九一年
十一月一日下午三点半,爱荷华大学凡艾伦物理系大楼(Van Allen Hall)309教室里,来自北大物理系的留学生卢刚用一只巴西制造的金牛星牌0.38口径左轮手枪,射杀了三位老师和一位中国同学。
事情发生后,美国物理学界一片痛惜之声。据说,当时全世界天体物理研究领域,一共有六个最顶尖的教授,卢刚三枪就打死了其中三个,都是五六十岁,正当学术研究的壮年。有人评论说,天体物理研究近百年的累积,一半变成空白。
真正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后面。
爱荷华区是个大学区,有近千名中国留学生。卢刚案件发生后,中国留学生和家属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心理压力:我们在别人国家犯了案,杀了人,出门怎么面对美国人?
可是就在案发当天晚上,爱荷华所有中国留学生家门口都有一封信塞进来,是当地教堂散发的,大意是说:请所有中国人不要紧张,不要愧疚,我们都是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请大家一起为死难者祈祷,为凶手祈祷。
中国人安心了,第二天上学、上班,到了学校、公司,又受到美国同学和同事的口头安慰,然后教堂请中国人,不管你信不信教,都来参加仪式,原谅罪人,超度死者。
二〇〇八年
元旦,我在日本名古屋市中心的三越百货逛街。迎面走过一对母女。五岁的小姑娘一不留神把手上的热巧克力打翻,身上鞋上地上,泼得到处都是。身边的年轻的妈妈立即蹲下来,拿出餐巾纸,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先把被弄脏的地面擦的干干净净,然后才转身帮着孩子收拾衣服鞋子——这中间,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我相信,小姑娘已经全部看在眼里。
二〇一〇年
她和他相亲。第一次吃饭,她吃的很少很少,剩下不少。
她原以为,一般相亲第一次请女孩子,吃饭时应该不至于打包吧,更何况他家境很好。没想到他很自然的跟服务员要了打包盒,细条慢理的整理好。感觉女孩在看自己,他抬起头很自然的对她笑了笑。
后来她说,那一刻,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了。
二〇一一年
这一年除夕的春晚,两岸三地三个歌手,方大同、萧敬腾、李健,临时组了一个“新势力”组合。方大同唱《爱爱爱》,萧敬腾唱《收藏》,李健唱《向往》。
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形,轮到谁的歌,谁就站到最前面去唱。那个时候,李健的名气,还远远比不上两位港台的同行。方大同唱完,换位的时候,礼貌地对李健一躬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即便是舞台上的“作秀”,也是有教养的“作秀”,不是么?
轮到萧敬腾了。雨神那天重感冒,接连破音走调。方大同察觉到了,于是看似不经意地帮忙助唱:不过在唱了一句“是否一样”之后,方大同就不唱了,任由后面大段的萧敬腾唱不上去的音空掉。
毕竟是别人的歌,你帮唱一句,可以,你替唱整首,那就不行。这个就是教养。
二〇一四年
东南大学中文系王步高教授,快七十了。在全校开《唐诗鉴赏》公选课,晚上七点上课,老爷子六点四十就会在教室呆着,他的解释是:我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酝酿自己的感情,害怕讲不好,对不起大家。
有一次,因为堵车,老爷子晚了几分钟到教室,上课的时候,他特意向全班同学道歉。道完歉之后,据说底下有女同学哭了。
二〇一五年
外科医生刘老六(化名)说:
有个患者老太太,八十多了,脑出血后遗症,情况稳定后神经外科转入康复科,偏瘫失语,但是意识清晰。有次我去查房,她老伴出去了,只有护工在边上。我随口问她几个问题,老太太当时语言功能还很差,交流很困难。我总感觉老人想跟我说什么,但是我和护工两个人都理解不了。猜了几次她也摇头,弄的我也挺着急,生怕她有什么不舒服。一会她老伴回来了,贴到耳边说了几句,老人点了点头。她老伴转身跟我说:她说让您坐着,站着累。
十几年前,也有个同样的故事。一个弥留中的老人,静静地等待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突然,他觉得特别难受,旁边的秘书见状,伏在老人耳朵边说:您别着急,我去叫大夫!就在她推门刚准备出去时,老人突然唤她回来。秘书疑惑不解时,老人艰难地对她说:不是“叫”,是“请”!
这位老人叫夏衍,那一年他九十七岁。
二〇一八年
其他城市我不大清楚,在南京,绝大部分公交车司机,遇到斑马线,会主动做手势,让行人先走。公交车司机驾驶作风经常让人诟病,但是这一点,足令人称赞。
每时每刻
我最属意的教养:其一,哪怕熟悉到可以共用一个水杯,也不要随便打听对方的隐私;其二,尽可能的克制优越感,哪怕有十足的资本。
来源:群学书院 作者:群书君 编辑:朱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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