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6月19日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专栏作家 江隐龙
每到孟夏时节,亚洲东海岸受副热带高压的控制,干燥的下沉空气会从暖湿海面吸收大量水汽从而带来丰沛的降水,这也标志着民谚中“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的日子开始了。如此令人苦恼的雨,为何又冠以“梅”这么诗意盎然的名字呢?
“哀”民生之多“霉”
在古代气象学者眼中,“霉雨”这个名字或许比“梅雨”更为贴切。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中写道:“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霉也。”在他眼中,“梅”字何解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沾染上这场雨的衣物都会生出“黑霉”,故而“霉雨”二字显然更符合寻常百姓对它的认知。与此相似,明朝文学家谢肇淛在其笔记著作《五杂俎·天部一》中也有如此记载:
“江南每岁三、四月,苦霪雨不止,百物霉腐,俗谓之梅雨,盖当梅子青黄时也。自徐淮而北则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霖雨不止,物始霉焉。”
谢肇淛出生福建,先后供职于湖州、南直隶,长时间舒展在江南的仕途让其对梅雨季有着深深的感知。只是,在李时珍眼中是“梅雨或作霉雨”,那是以梅雨为主;而谢肇淛则言“俗谓之梅雨”,“梅雨”二字又成了霉雨的俗称。“梅雨”与“霉雨”究竟哪个在先呢?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回答得出来。
不过,梅雨与霉雨的混同似乎更能印证古人对这一场雨季的矛盾心情。诗人眼中的梅雨可以有旅程,如白居易的“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可以有喟叹,如苏轼的“佳节连梅雨,余生寄叶舟”;也可以有辞行,如罗隐的“从此客程君不见,麦秋梅雨遍江东”,可谓万千思绪尽入彀中了。
乡间田下,人们则有着更为求实的眼光。霉雨是让日子发霉之雨,而梅雨也与诗歌中的兴观群怨无关——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习惯上取“芒种”节气为梅节令,此时正值梅熟时节,所谓梅雨,只是恰好在梅节令内降临罢了。梅雨让人们如临大敌,于是农民们在千年的劳作中也不得不细细品味着这位宿敌的脾气,并总结出很多相关的谚语。人们发现三九期间若东风很少,则芒种节气雨量也将偏少,于是有了“三九欠东风,黄梅无大雨”;又比如小满节气雨水偏少,芒种节气雨水也将受影响,于是又成了“小满不满,黄梅不管”……
“爱”民生之多“梅”
纵然如此,梅雨在中国文化中依然整体保持着浓浓的诗意。对于习惯仰望星空的人们来说,衣物发霉、疲倦乏力、肠胃疾病这些琐事,在梅雨的温婉瑰丽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随手翻出一本古籍,将一整夏的梅雨淬炼烘焙,剩下来的雨滴雨丝雨帘雨雾,一股脑的,幻化在文字上,便都成了诗。
这样的诗句简直信手拈来。晏几道“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之离愁,叶梦得“绿阴初过黄梅雨,隔叶闻莺语”之闲适,辛弃疾“谩道不如归去住,梅雨,石榴花又是离魂”之哀伤——最出彩的,自然是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梅雨在此,统领了天地间百般风情,青草、柳絮、梅子,此时都只是梅雨的脚注,纷纷扬扬幻化出一整个江南。
在诗人眼中,纵然是对梅雨的抱怨,也显得温润:苏轼在《跋王进叔所藏画五首徐熙杏花》曾题下“却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的惊艳字句。虽然眼前的字画因为受梅雨影响而黯淡下来,却反而洗出了徐熙“落墨花”的风格。南唐徐熙是绘画大家,所作花木禽鸟,朴素自然,略施杂彩而笔迹不隐,素有“落墨花”之称。江南多雨,收藏不易,然而在苏轼眼中,受潮的丹青却反而更具神韵,梅雨在此反倒成了一位自然界的艺术家。
梅雨容易令大千世界染成水墨色。身为诗人,对梅雨偏爱有加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在这背后,或许还有更深的原因。背靠着世界最大的陆地,面向着世界最大的海洋,中国东南这块由副热带高压和西风带交替控制的地带注定多雨,而作为诗人们长期栖居与流连的江南,千姿百态的江南烟雨成了伴随他们数过最多寂寞日子的天气。那时的日子慢,车马邮件都慢,连绵的雨使得道路泥泞难行,青衫落拓的文人骚客也便束足于书斋茶馆,择一扇明窗,听起溶入天籁的淅沥声,开始了专属于自己的发呆走神。行路上的诗客人也毫不介意,想饮酒的继续找寻着酒肆,一边吟出“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故事;踏青的继续吟啸徐行,缓缓歌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逍遥;生于苏州的南宋诗人叶茵还有一首《霉后》,言辞中连“霉”这个字眼都自带一股恬然之气:“半日断梅雨,两山生火云。窗明书少蠹,壁润帐多蚊。无计清时暑,何心解世纷。追思河朔辈,倚箑对炉熏。”
正如王国维所言:“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可以说,雨融入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无处不在的“景语”自动转化为情语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吧。
“梅”来与“霉”去
事实上诗人们的浪漫情怀也并非一心为艺术而不顾民生疾苦的任性——抛开诗意,雨本身也有浸润万物、焕发生机的属性。春、夏之季,持续时间较长的雨水能让空气变得清新,人的精神也容易因此而愉悦起来,杜甫所写“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正是此意。时间到孟夏,雨水变得浓烈,有时的确让人感到些许压抑,然而若梅雨锋不明显形成“短梅”或是“空梅”,则往往会形成伏旱或大旱,这对农耕文明可是一个巨大的威胁。相比之下,梅雨天虽然让人行动不便,生活用品也因此变得容易受潮霉烂,但比起旱灾毕竟还是更能让百姓接受了。
有两首诗将个中的矛盾心情描述得淋漓尽致。一首是《芒种后积雨骤冷三绝》:“梅霖倾泻九河翻,百渎交流海面宽。良苦吴农田下湿,年年披絮插秧寒。”诗中的农人们在寒风中身披棉絮插秧,淫溢的梅雨让人们颇为苦楚。然而,若没了梅雨,一年的收成怕又没了保障,这便是曾几《悯雨》中所述的“梅子黄初遍,秧针绿未抽。若无三日雨,那复一年秋。”
这雨同时拥有“梅雨”与“霉雨”两个名称的原因,大约也正在这里吧。农人们与梅雨谈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甜蜜时,便是“梅雨初收景气新,太平阡陌乐闲身”;闹脾气时,这梅便化成霉,又是一番“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感极而悲者矣了。
在中国的人文地理中,江南已经被梅雨浸润了几千年并依然会被浸润下去。梅雨熨帖了诗客的翰墨,柔化了吴人的语调,整个江南的气质也正是梅雨在中华文明上的投影。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今人面对梅雨时,却很难再保持古人那般洒脱的心态了。在农耕社会里,农人靠天吃饭,天气有时会影响收成,但若家有余粮,终日劳苦的人们倒也乐得有一丝休憩的机会。若是大户人家,再建一座“听雨轩”的去处,摆上几碟梅子一壶清酒,那真是人间好时节了。如今,雨早已在工业化进程中泛酸,梅子也都躲进了真空包装袋,路人听不到高柳乱蝉声当然再无心去打听何处有酒家,唯有上班打卡下班赶车,也只好“多少繁红,尽随蝶舞莺飞”了。
梅雨时节的诗意渐渐在消退,书本上关于梅雨的文字也渐渐由收束了修辞而转向干枯的气象学名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其实直到民国时期,江南依然翻涌着浪漫主义的影子。那是情场几经沉浮的诗人戴望舒穿过梅雨时节的雨巷,回想这些年的黑暗与追索,沉吟出了一首忧伤而朦胧的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终于连雨巷诗人的忧伤也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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