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学
作者:谢侯之
谢侯之:陕北老知青。真名:谢渊泓。柏林工大工学博士。信息专家。
谢侯之和他的学生娃娃们。1973年,延安河庄坪西沟枣圪台村。
枣圪台
那一年,我在延安山沟里的万庄插队当知青。
经过征兵,招工或家里托人,在万庄插队的北京知青都走光了。只剩了我和简华两个男知青。
我家祖上留过洋,又划了右派,文革中跪着挨斗。就吃了安眠药,撒手走了。简华家因为什么道理,家给红卫兵抄了干净,父母被赶出北京,也是划作五类的人家。两人都没有机会门路,就仍留在庄里。
原来在村里教书的知青也走了。万庄书记张殿南看到我两个闲时都捧了书看,认定是好文化。和队长商议了,重整治出一眼空窑,让简华不要上山干活了,在村里起一个班,教村里的娃们读书。
沟底的枣圪台庄,知青走得更是一个不剩,庄里找不下个识一斗字的读书人。枣圪台书记解明山头天晚上跑到万庄,和万庄书记张殿南讲好,说要借个知青去枣圪台给学生娃娃们教书。
早上起来,张殿南拉上在庄里下乡锻炼的梁大夫,跑来找我游说。夸赞说:“教书苦轻,再不要上山受熬累。枣圪台是沟底队,你去了一满有白面吃。”梁大夫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外科主任,大知识分子。也撺掇说:“大学很可能以后要恢复招生。你不是想上大学吗。教了书,空闲时间多,而且还有星期天,你就能看功课了。”
后半晌,枣圪台来个后生赶个驴车来接。我装了书箱和铺盖,相跟了车,顺山路往沟里走。
走了十来里路,过了余家沟,山沟窄下来。沟坡两边渐渐有了些灌木,枝杈上都挂些绿色。果然沟底景象与沟口不同。沟口的坡崖,石板上只浅浅的浮些细草。人说沟底就因了这梢林,土地有肥劲,比沟口能多打下两颗粮食。
近枣圪台庄的沟底时,天已擦黑。几个半大娃疯跑下来。为首一个碎娃,眼睛黑亮,鼻涕闪了光。跑到我跟前立住脚,仰了头看人,大声发问道:“你,是不是谢老师哎?”不待回答,又转身疯跑回去,其他的娃跟了跑。满庄听到一片的呐喊:“哇哎,谢老师来了!”
一行男人都拢着袖管,匆匆赶下来握手欢迎。我被众人引着到个下场院。场院里早聚了一群汉子婆姨娃娃。书记解明山披件老山羊皮袄,站到众人面前,清了喉咙,演讲说:“这是咱枣圪台自万庄请下的谢老师,能读这厚的书,可好文化咧。各家仔细说给各家娃娃,叫好好听谢老师收拾管教!”大家就都鼓掌。
众人散后,解明山引我去安顿住处。身后跟了一群学生娃娃。
下场院三面围了石窑,一面是牛棚。石窑都门窗破旧,有了年头。书记指着北面最边上的一孔窑,交待说,这就是枣圪台的学校窑,“学生娃娃拢共二十大几,一眼窑都坐下了。”我走进去看。窑内昏黑,高矮横了几排长桌条凳。窑掌墙上挂着黑板,已边角残破,被粉笔划出大片花白。黑板前有张小讲桌,桌腿细瘦,像在摇晃。伸手摸它一下,它立刻倒了下去。我慌忙把它扶好,退了出来。
解明山站在外面等着。见我出来,便引着去西面。推开一孔窑的门,说这是给老师准备下的住处。我见那窑,门开在一侧,旁边是大木格窗。虽然老旧,却新糊的糙纸。窑内窗前连了大炕,窗台上摞的四卷毛选。炕墙上黑黢黢的,贴一张李玉和,一张李铁梅,都举了灯,瞪了眼拉着式子站着。炕旁的锅灶收拾得整齐。脚地炕上扫得干净。窑洞一壁立了三个大缸,一个缸装满了清水,一个缸泡着酸菜,一个缸空着。
解明山指了那缸水对我说:“水已经叫人给老师挑满了。酸菜是给老师的。外面柴垛是队里猪场的,也是给老师用。谢老师要烧饭了情管去拿。下夜看书点灯熬油了,去跟饲养员陈老汉要灯油去。看还缺什么了就跟队里言传。”
炕旁脚地放了一堆杂纸书报,说是知青撂下的。我把铺盖放到炕上,去翻那些书。听到解明山在吩咐什么人:“喊保管员快些儿上来,盘些小米白面,清油也灌上一瓶。叫老师先吃着,都先记到大队账上。”
书记走后,我就去炕上,摊开铺盖。又把书箱在炕沿边上横放了,上面铺块塑料布。取出一摞书本在箱上摆好,作了书桌。将煤油灯擦得雪亮,也在箱子上摆了。自己看了满意。
晚间
晚间胡乱做口汤面吃了。一个人在窑洞,掩了门,坐在炕上,拿本樊映川讲义,静静地读。这书上下两卷。是文革后期,我从个破烂书堆里拣到的。书中见有了习题,就铺了纸,在油灯下做演算。飞快地看过了一章,觉得人又有长进。正心中快乐,窑门一阵响动,涌进来一群老汉后生,队长也跟了来。我忙合了书,问说:“有事找我吗?”大家回答得七嘴八舌:“串了嘛。”“看谢老师下夜做甚了。”
有人就递来根纸烟,说:“我兄弟叫个随娃,在谢老师班儿上了。要叫老师费心了。”我忙说:“我不会抽。”那人把烟硬塞过来:“拿上,拿上,根儿纸烟嘛!”
有人夸说:“一个箱子上摆两盏煤油灯了,真正是个文化人。”另一人说:“老师麽,下夜要看书了,两盏灯亮堂些。”众人就又去看箱子上的书。一人惊怪起来:“shei(陕北惊怪语气词)!这是本甚书?这日怪,这厚!”我看过去,见是本郑易里编的《英华大辞典》,是从家里弄来的。就说:“这是本外国文儿的字典。”几个人都争着拿来翻了看,说这些洋人日怪,咋弄得这么些曲曲弯弯的字儿,谁能解下了?
一老汉就问:这厚的个怪书,谢老师咋就能读完了?我赶忙解释:“我哪儿能读得完。这是本儿字典,不是读的,是查字儿用的。”老汉们就说:枣圪台这回寻了个好老师,还能查外国人的字儿。娃们好福气,一满能学到好文化。
我看了队长说:“队长,学校窑隔壁是机房。开机器怕要影响学生上课听讲了。”队长说:“成嘛。叫给说下,上午不准开机器,下午再开。都叫照谢老师的规矩办。”
一个婆姨跟一个汉挤上来,送上来一个小筐,里面装些桃儿杏儿的鲜果子。说:“谢老师,这些叫拿上吃去。”我还未及答话,婆姨身后扯出个男娃,拖着鼻涕,大约五六岁光景。说:我们这个猴娃(方言:小娃),不够年龄,人家不叫上(学)。看谢老师能给收下,坐个后排排。家里大人就能上山(干活)了。我想想好像后排应该还有位子,就说:能行,“上课前要把鼻涕擦干净。”婆姨汉子感激不尽,说:“擦干净,能成,能成。”又说道:后沟张海富家也有个猴娃,也不够年龄。张海富叫来问谢老师,也叫坐个后排排吧。我连说:行,行。众人听了,都笑眯了眉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