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9日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记者沈轶伦
从私人洋房到文学圣殿,巨鹿路675号的命运随着上海的变化而变。吴越摄
巨鹿路675号,上海作家协会所在地,无数文学青年心中朝圣之地,也是《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工作35年的地方。在这里,他守护代代相传的对文学的初心。
许多人见过巨鹿路675号在白天的样子,而程永新见过它的夜晚。
那是在节假日,他在单位值班。入夜,街道安静下来,巨鹿路675号的老洋房也安静下来。
房内,木地板、木楼梯、水晶吊灯、彩绘玻璃,还有整室整室的书稿,逐一隐入暮色。窗外,攀爬满整幢建筑物外立面的青藤,在风中发出微微的响动。
他睡在大楼的底楼东厅。这间房间里,四壁挂着历任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的肖像。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程永新人躺着,心却浮想联翩。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35年了,算上实习阶段,他已经进进出出这幢建筑物36年了。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尽管如此,对这幢房子经历的历史,对亲历和创造这些历史的人物,对这些人物身处的时代,他也不敢说全然知道。
夜晚的上海作协大楼,显得空旷辽阔,身处其中,人显得渺小,即便细微的走动,也会引发巨大的回声,真的好像是待在一座宫殿中一样。
事实上,第一次走进这幢建筑物那一刻,程永新就认定,这里不是普通的三层楼洋房,这里是文学的圣殿。
巨籁达路的爱神花园
从私人洋房到文学圣殿,巨鹿路675号的命运随着上海的变化而变。
巨鹿路,旧称巨籁达路。由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越界修筑于1907年,以法国驻沪领事巨籁达之名命名。租界管辖境内,也成为市区内高档西式洋房聚集区。当时上海工商界“四大天王”分别有荣氏兄弟、简氏南洋烟草、郭氏永安集团和实业家刘鸿生。刘鸿生的胞弟刘吉生多年跟随兄长打拼,收益不菲,于1921年购入巨籁达路(巨鹿路)681号的地皮兴建住宅。1924年,刘吉生又购进了原住宅东边,即今巨鹿路675号的地块,又造了一幢花园洋房,设计者是当时初露头角而日后在上海闻名的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房屋由馥记营造厂承建。至今,在进入巨鹿路675号大门后约20米,在通道的东侧还留有一块显示馥记营造厂定制字样的窨井盖。
新建的刘吉生住宅主楼朝南,用四根通贯底层与二层的爱奥尼亚柱充当门廊,二层为阳台,可以俯视楼下花园里的小池塘,和池塘中间的浴女雕塑。这位女神是谁,至今并无定论,一说是邬达克感佩刘吉生夫妇伉俪情深,从欧洲定制后特意送给客户的礼物。花园也由此获得昵称“爱神花园”。
1949年5月26日,在上海苏州河以南市区解放的第二天,在军管会文艺处领导下,成立了文学工作者协会临时工作委员会,配合上海市人民政府工作。1949年9月11日,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之后,正式成立了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上海市分会。1953年11月7日,第二次文代会后,文协易名为华东作家协会。1954年12月13日,华东大行政区撤销后,原华东作协改名为中国作协上海分会。
与此同时,这幢房子的命运也发生了变化。1949年后,刘吉生赴香港,之后在海外定居,刘氏住宅被房产部门接管后,由上海作家协会使用。上海作协的第一任主席是夏衍,副主席是巴金、于伶、周而复、章靳以和许杰。一时,巨鹿路675号聚集多少作家身影。作家鲁彦周第一次到这里,还是1950年代,他曾写下“我一想到它,就有一种温情感”。也正是在这里,鲁彦周目睹了1957年《收获》文学杂志的诞生,在这里,他领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家协会会员证。“巨鹿路675号,永远值得我怀恋。”
绿树成荫的巨鹿路,巧妙地用植被将周围的城市喧嚣和高楼隔绝在视线之外。这幢昔日企业家的私邸,如闹市桃源,从此成为全中国作家和无数文艺青年梦萦回绕的朝拜之地。
《收获》编辑部来了年轻人
1979年1月,《收获》杂志复刊。主编由巴金担任,具体筹备工作由肖岱负责。也在这一年,程永新考进大学。整座城市百废待兴,一个人和一个杂志社的命运,慢慢在这一年有了交集。
1982年,正在读书的程永新被安排到《收获》实习,第一次走进巨鹿路675号,这幢美丽古老的建筑和绿意葱茏的庭院,将这个爱好文学的年轻人的心紧紧抓住。他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当时,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常常来作协和作者、编辑聊天。她说话爽朗,总是带来许多京沪文坛趣事。肖岱也毫不摆架子,总是自己提着热水瓶下楼灌水。在三楼的《收获》杂志社,老编辑们坐在房间里看稿子,逐一提笔回复作者来信,一笔一画,竟然全用毛笔。年长的编辑喜欢程永新,也信任他,将稿件给他看,甚至当程永新还是实习生时,就参考他的意见录用稿件。在这里,程永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包容和鼓励,也有机会目睹一部文学作品从手稿变成铅字的全部过程。此中的神奇力量,吸引他挪不开眼睛。
1983年大学毕业正式工作时,程永新几乎是理所当然地留在了这里。老编辑们也为他请愿说:“如果小程不来,我们也不要别人了。”从此,这幢建筑里的一砖一瓦,一块护墙板甚至一条扶手,对“小程”而言,都有了新的意义。他从文学圣殿外的仰慕者,成了圣殿的守护者之一。
另一种意义上的守护,则来自于在巨鹿路675号流传的这么一个故事。花园池塘里的爱神雕塑差点在“文革”中被毁,但要去砸的人提着锤子到花园却遍寻不到雕塑。等“文革”结束才发现,原来是老园丁偷偷将雕塑藏了起来。而这位园丁,平时也是武康路巴金家的园丁。日常在作协大院,小编辑们都怕这位园丁,因为但凡大家走动擦到一点花草,他都要厉声大骂,但在关键时刻,他守护了整个院子的灵魂。
老房子历经运动,被完整保护了下来。有时户外溽暑蒸人,但走进巨鹿路675号,一下子就有凉意扑面而来。建筑本身的美感,留在了许多作家的文字里。
在这里,程永新接待了苏童、王朔、马原、余华等人,见证他们在文坛成名成家,在这里,程永新也恪守了从巴金开始,一代一代《收获》编辑肩负的文学编辑的责任。年轻的编辑们接过老编辑手里的毛笔,然后换成钢笔,然后换成电脑,看似变化很多。但在市场化最热闹的时候,《收获》也不曾刊登过广告,在文学边缘化的质疑声传来时,这里依旧坚守对原创文学的价值判断。35年过去,小程成为老程,巨鹿路675号的花园里,爱神凝视着诸位编辑和作家,青藤将整座建筑物覆盖,亦如一种呵护的封印,让岁月和外界的风雨不能侵蚀。
夜里值班,一个人和这幢楼独处的时候,程永新想,其实有那么几次,他也想过离开这里。
一次,是下海潮时,朋友召唤他去经商,还有一次,是出国潮时,女朋友要他一起出国。但最后,他又留下了。当时当刻,他也有过怨憎,他埋怨这幢建筑让他不能远行。但现在回想,他又感谢这幢房子留住了他。他没有被时代茫然带走,而是留在了自己爱的岗位上。他说,文学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作品对现实如果没有深刻意义,那么对于一个办杂志的人而言,是一种失职。
时间逝去,他开始明白,他不用急着到外面去看看世界,因为更多时候,整个世界会到这幢建筑物里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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